《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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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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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姑娘颤声张开黑洞洞的嘴。

交易规定她必须在点火前喊出口号,以证实她是为“六四”翻案而不是为别的事自焚。

她背了无数遍拟好的口号,到头来还是没记住。

“……翻案……”只出来两个词。

好在也够了。

火苗从打火机上窜出。

那是事先一试再试绝对保证一打就着的防风打火机。

然而就在火苗窜出的同时,一只巨手已经抓住了打火机。

陆浩然几乎要喊出声来,功亏一篑! 火苗没接触到汽油,姑娘没有被点燃。

另两个大汉已经抓住她的身体。

她再挣扎也敌不过三头大猩猩。

何况她半点挣扎的意思也没有,一动不动。

全部过程只有零点几秒。

打火机眼看着进了大汉的手。

突然轰地一亮,姑娘化做一团火球。

三个大汉被爆发的火焰打翻。

火团中发出一声姑娘凄厉的长叫,如同野兽,只分辨出其中两个字: “……骗──我──”她像被飓风刮起一样扑向广场人群。

人们轰地四散而逃,跌倒的﹑被踩的﹑喊叫的,乱成一团。

西方记者玩命往前冲。

警察们抱着灭火器到处追。

姑娘扭着﹑跳着,谁也不可想象人的肉体能有这种跑的速度﹑跳的高度﹑扭曲的频度。

灭火器在四面堵截,射出粉状﹑雾状﹑泡沫状的喷剂,全被她的奔跑﹑跳跃和扭曲甩在后面。

她和火融为一体。

衣服一块块脱落,散落在她跑过的地面上燃烧。

她的皮肤像飞转的色轮一般变色,转眼间就化成漆黑。

一辆敞蓬警车呼啸着追了上来,车上架着形似野战炮的干粉灭火器,在追她的过程中至少撞倒五个人,刮坏一个灯柱的水泥座,从一堆记者的器材上压过,把各种镜头撞得满天乱飞。

当发射的大团干粉终于铺天盖地打中她的时候,惨叫声停止了。

飞扬的白粉散开,火灭了。

她倒在纪念碑的石座之下,两根烧秃了的臂骨僵直地指向天空,身体缩成一块冒烟的焦炭,只有小腹的油脂还像天灯一样燃着不熄的火苗。

灭火粉剂烧成一层黑色泡泡,糊在残骸的整个表面。

大腿内侧慢慢翻卷,露出一团黄色的淋巴组织。

“这帮家伙真蠢! ”公安部长显得气哼哼的。

“灭火器能救活她吗 没等烧死就先窒息而死了。”他似乎完全从职业的角度挑对方的毛病,其实是掩盖自己就像刚看完一场赌赢的球赛一般得意。

成功了。

陆浩然却没有振奋的感觉,反而反感公安部长的评论。

“反正她得死,窒息而死还少受点痛苦。”他心里一动。

“不是给她做了麻醉处理吗 ”

公安部长微笑起来。

“那是安慰性处理,促使她下决心。

真做处理怎么会有这种效果 会显得不正常。”

在此之前陆浩然一直把姑娘当做个符号,跟α﹑π﹑n﹑x一样笔划简单,在解题中随意摆弄。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却记住她在燃烧中闪露了一下的臀部,虽然那臀部只有一秒钟是白色的,却让他意识到她是一个人。

公安部长稍许带点夸耀地透露事先在她身上暗藏了遥控发火器,只要她按下打火机,是不是她自己点着的火就无关紧要了。

现在他的手下正在趁乱找回发火器残骸,以防落到调查人员手里。

“万无一失。”公安部长保证。

屏幕上,广场的人群含泪默哀。

刚发生的一幕虽然惨不忍睹,却无异一剂强心针,使“民主派”原来日趋低沉的士气突然激昂起来。

人们互相感染。

许多人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就跟着落泪。

“人阵”和“民阵”的高音喇叭播放哀乐,紧接着便争相把刚就义的烈士说成是自己的成员。

公安部通过内线把材料提供给了“人阵”,“人阵”就占了上风。

“民阵”连烈士姓名都叫不出来。

整个广场逐渐汇集成一个有节奏的吼声: “六四──翻案! 六四──翻案! ……”这是烈士的最终遗言,以死相许的目标。

至于烈士燃烧起来后惨叫的“骗我”是什么含意,人们当然不知道那是疼痛揭穿了假麻醉后的悔恨,而当做对政府欺骗人民的抗议。

人群越聚越多,开始与警察冲突,掀翻汽车,砸碎路灯,踩倒树墙。

警察全部撤退,显然不想扩大事态,免得使事件更为轰动,但是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了。

通往西方的天空已经布满了电波。

在打进群众组织内部的公安部人员鼓动下,骚动会继续下去。

明天宣布翻案肯定不可能了,要想让这一事件引起的影响平息下去,至少一个月。

那时也许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多么完备的阴谋啊。

那声凄厉的惨叫“……骗──我──”始终萦绕在陆浩然耳旁。

他不寒而栗。

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被烧成那样的煤球呢 他能相信军队吗 仅仅就凭着一个许诺

他闭上眼睛,朦胧中有晃动的图景。

他试图看清那是什么,但模模糊糊,总也聚不住焦点。

周驰曾保证可以为他开发出预测和遥感的特异功能。

他当时没有说出他要那功能的目的。

别的都不重要,他只想识破一切围绕他的阴谋。

他还很想问一问周驰,无所不能的气功,能不能穿透时空,不露痕迹地把国家敌人──当然也就是他的敌人──置于死地呢

April 1; 1998

加拿大马尼托巴湖畔他在水下两米处摆出一非常奇特的姿势,双手持抢,瞄向坝顶。

女摄影师快睡着了,忽然听到行走的声音。

她的摄影棚架在树顶,离地五﹑六米,伪装得非常隐蔽。

她一边轻手轻脚准备好照相机,一边在心里揣测是什么动物。

要是那头护林直升机驾驶员看见过的虎就好了,准能在“动物摄影”杂志上卖出好价钱。

她已经连着来了三天,动物倒是拍了不少,就是没有能卖好价钱的。

当这只“动物”走出灌木,出现在湖湾那座废弃的水坝上,她差点骂出声来。

动物倒不假,而且是最高级的动物,“动物摄影”上却决不刊登这种动物。

更糟的是,只要有这种动物在场,别的动物就再不会现身。

她本想喊一声,可她知道她等待的动物是多么聪明,它们可能就躲在附近,只要她一暴露自己,那就非得她自己也离开,它们才会重新出现。

然而她马上又产生了兴趣。

那个“动物”一放下背囊,立刻脱光了衣服。

他的皮肤是金黄色的,身材不高,体形让人想起像神话里的美少年,匀称完美,好似金子锻打的雕塑。

既然他捣了乱,就拍一套他的裸体照卖给“风流少女”。

女摄影师浮起恶作剧的笑容,调准她的高倍率远摄镜头。

姑娘们看够了西方式的大力神,也许会愿意换换东方式的丘比特吧。

她只来得及按动一次快门,那个东方人已经穿上了一身古怪的潜水服,开始安装一支形状奇特的枪。

这小子要干什么 女摄影师纳闷儿地琢磨。

想猎杀大鱼 为什么又把废罐头盒在坝顶挂成一排

东方人下水了。

他的潜水服有几片大小形状不相同的“鳍”,平时收拢,展开后可以使他叉开双腿稳稳当当地“坐”在水中,靠调节一组配重和一个气囊来决定身体在水中悬浮的状态。

这个湖湾的水清见底,能看见他每个动作。

他在水下两米处摆出一个奇特姿势,双手持枪,瞄向坝顶。

那枪上有一左一右两个小浮筒,配有平衡器,浮在水中可以像依托在支架上。

看来这套设备掌握起来不容易,东方人反复调整,才使身体在水中平衡。

他长久地保持双手持枪坐在水中的姿势,尽管时而有风浪,他像僵化的黑树根一般随波逐流,模样看上去怪异诡秘。

一层飘浮在水面的黄叶遮盖了水下的身影。

女摄影师刚想换口气,突然嗡地响起一声戳破水层和空气的闷响,坝顶一个罐头盒“铛”地飞起,划出一道长长弧线,然后叮叮铛铛从坝的另一面滚落。

接着飘浮的树叶下一枪接一枪,一个个罐头盒相继在半空飞起,叮叮铛铛滚下坝。

一只兔子被响声惊起,惊慌地横穿废坝,跑向另一侧灌木。

水下最后一枪使兔子迸起,化成一片飞扬的肉馅。

女摄影师吓得发抖,抱住全身,生怕发出动静。

一旦那个水下魔鬼发现她和她的照相机,下一只兔子就是她!

北京十六号机关左手打倒独裁专制,右手打倒群众运动。

石戈看见妻子瘦瘦的小脸。

她爱拿他日见稀疏的头发开玩笑,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弯成细细两道,瘦弱的小手一根根梳理他的头发。

舒服的感觉通电般传遍全身,使他闭着眼睛,在眼角渗出泪水。

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妻子,只不过是从窗外吹进的轻风。

妻子已经在四年前死了,死在一种被专家们笼统称为“环境污染综合症”的病中。

当她知道自己体内长年含着不下十种有毒物质时,她凄楚地笑了: “幸亏我不能。”她没说出她不能什么。

他只是无言地握着她的小手。

她为自己不能生育暗中哭过无数次,甚至要求他再去找一个年轻的。

“我给你们当保姆,给你们带孩子。”她一遍遍地磨着他。

石戈醒了,从办公桌上抬起头。

每每想到妻子,他的心就像刀剜一样。

十点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

过去他天天这个时候回家。

在他的生活中,妻子似乎永远在等待。

有时她说: “颐和园的玉兰花开了。”如果他说: “星期天我们去。”可以想见她那孩子般的脸上会放出何等光彩。

可他只说: “是啊,花开了。”像回声一样。

窗口的铁栏杆粗密结实,原来是防人从外边破窗而入,这栋楼每个房间都有太多机密,现在则成了防止里面的人越窗逃跑。

楼里每一层都有警卫。

从底层到顶层被几部不同的电梯隔成几个部分,进入每部分都要登记检查。

这些防止外人进来的措施也可以同样有效地防止里面人出去──保密机关变成监狱,只不过是颠倒一下的事,十六号机关尤其现成。

当初为了对付没日没夜的紧急工作,每人都配备了行军床和睡袋。

机关食堂也早已惯于把饭菜送进每间办公室,此时把通讯一切断,保险柜和抽屉贴上封条,没收钥匙,换一批新警卫,就成了地地道道“请君入瓮”的牢房。

不锈钢餐盘里的晚餐还没动,在灯光下显得陈旧暗淡。

石戈毫无食欲地放进嘴里一块冷牛肉。

促进高产的化学饲养使肉味像塑料,嚼起来让人恶心。

妻子死后,他每次吃东西都在脑子里放映人类释放的毒素﹑化学药剂和放射性物质在生物链中富集的过程,通过从微生物到植物动物之间的相互捕食,从生命阶梯的最底层攀回最高层,一点不少地再还给人类。

他上街经常屏住呼吸,免得吸进满街汽车喷出的废气,可挺不了一会就得更大口地重新补足刚刚少吸的毒。

人类就是这么尴尬,自己毒害自己,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又只能继续受毒。

他咽下牛肉,遏制住那种时时统计体内受毒量的不自觉计算。

也许只有陈盼的基地能逃避这个满天满地全是毒的世界。

假如电话没被切断,他倒真想听听她的声音,只不过她会失望,他将再没有能力为她搞什么基地。

他很清楚这次是孤注一掷,逃不脱现在的结局,但没想到这么快。

调查组名义是中纪委派下来,实际主要成员是政治安全局的秘密警察。

隔离审查只不过是传统叫法,用的方式完全是对政治犯的。

逐级递选制的构想在他心里埋藏多年了,有时冬眠,有时苏醒。

他这茬经历过红卫兵﹑上山下乡﹑反叛与思考的一代人大都为人类前途的大题目绞过不少脑汁。

随着心高气盛的年令段的过去,时间的浪头淘走了大部分改天换地的梦想,却把剩下的星星点点衬出更难泯灭的闪光。

近几年,这个构想在他心里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已经很少再回到蛰伏的巢穴。

年轻时他曾把这个构想称做人类的新纪元,现在已经再没有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和精力,而是带着一种隐隐伤感,一种对未来心力交瘁的焦急和无能为力,求的只是找到一条穷途末路中的出路。

这么多年,他已经把这个构想琢磨得近乎无懈可击,像颗水晶球一样光滑完美。

然而越光滑完美,放在脑子里的时间越长,越成为不堪重负的脑瘤。

它时时耸动着要从颅骨的禁锢中脱颖而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大世界。

但是它终于被拋到世上时,却可能只是亿万人脚下的一粒沙土。

既然连和他朝夕相处的部下能真心相信逐级递选制的也不到一半,“百字宪法”无人正眼相顾﹑只得到挖苦嘲笑也早就可以预料。

为此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是不是太没意义﹑太不负责任 调查组开进的时候,他从不少部下眼里看到这种谴责。

他不是不懂得等待,而是已经没有再容人等待的时间。

大多数历史缓慢得与人生不成比例,而在历史倒塌的时刻,却可能变成让每个短暂生命眼花缭乱的旋风。

今后的中国只要稳定就没有自由说话的可能,而一旦动乱就会落到人人为生死挣扎的绝境,除了歇斯底里的喊叫,不可能有人认真倾听和思考。

这次“翻案运动”是唯一的机会。

铁板有了缝隙,社会尚未面临生死危机,而多数人都在听和想。

逐级递选制此时不出台,也许就永远不见天日。

April 2; 1998

《百字宪法》印了五百万份。

《详析》印了二百二十万份,超出预期。

“书商”们干得挺出色。

他们现在已经带着鼓鼓的钱包四散消失。

所谓的“百字宪法社”没有一个“民主战士”,全是商人。

搞出版的,搞发行的,搞印刷的,靠出下流小报﹑黄色读物发了财。

他们是市场经济的共生物,再严厉的取缔也无法消灭。

石戈利用他们庞大的地下出版能力和发行网,以及私有制的惊人效率,让他们赚比出淫秽书刊更多的钱,只要按时按量印出他提供的稿子,散发出去。

石戈不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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