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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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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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了,纠缠战士们的瞌睡劲过去了,部队行列中,歌声、笑声、谈话声又起来了。
  太阳上了东边山线的时光,突然,前面传来了机枪声:“叭!叭叭!叭叭叭!”机枪像是信号一样,接着就是稠密的枪炮声跟爆炸声。
  战士们都伸长耳朵听。他们想凭经验判断发出枪声的地方好远,战斗规模好大。
  周大勇知道,这是自己纵队在前边伏击的部队又捞住敌人了。他回头看看战士们,他们像他一样,脸上有快进入战斗前的紧张、兴奋劲儿。
  大约过了半点钟,前边又传来剧烈的爆炸声;过一会,又传来战斗结束以后常有的那稀稀疏疏的枪声。
  人流向前流去,这小川道像爆发了山洪一样。人流中的战马,高大的驮炮骡子,就像在急流中浮游似的。
  晌午,部队又拐入永坪镇以东的小山沟前进。这些山沟可真偏僻,连一个老百姓的影儿也瞧不见。这山沟也挺安静:沟渠中,小溪水悄悄地流着;阵阵暖洋洋的风,摇着河槽的杨柳梢。抬头看,几天来第一次露脸的太阳把连绵起伏的山头,染得红艳艳的。
  突然阵阵的风,卷来了歌声。战士们奇怪地朝四面瞭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歌声越来越近。
  西边山上有人拉开嗓子唱:
  一道山来一道道川,
  山连山来川连川哟!
  东边山上有人接上唱:
  清朗朗的流水绿漾漾的山,
  陕北有数不清的米粮川哟!
  “谁这样高兴?”战士们正惊奇地张望,兴奋地议论着,两边山上的人又一哇声地唱起来:
  正月里来是新年,
  陕北出了个刘志丹。
  刘志丹来是清官,
  他带上队伍上横山,
  一心要共产。
  二月里来刮春风。
  江西上来毛泽东。
  毛泽东来势力众,
  他坐上飞机在空中,
  后带百万兵。
  战士们都让歌声吸住了。他们边走边喊:“唱得好!再来一个!”
  转眼间,很多人从两边山坡上跑着,跳着,唱着,吼喊着,打着唿哨下来了。他们拥挤在行进着的大队人马两旁。战士们这才看清:他们是游击队队员。这些队员,有老汉,有妇女,可是多半是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年青的妇女们,腰里别着手榴弹,手里拿着带有红绸子的大马刀。那些年青的小伙子们,头上包着“羊肚毛巾”,腰里缠着子弹带。他们有的背着缴获国民党匪军的“中正式”步枪,有的还背着美国造的冲锋枪。那些年老的人,腰里挂着盒子枪,看样子都是游击队的负责人。兴许,他们在年青的时候,都是刘志丹同志领导下的身经百战的红军战士呢!
  妇女们,羞搭搭地向战士们喊:“你们穿上了鞋吗?吃到了粮食吗?那都是我们动员的。看,看,就是扬起头一股劲走,也不说一句感谢的话!”年青的游击队员们七嘴八舌地向战士们喊:“笑什么?小瞧我们吗?我们缴获了很多大炮、水机关。大炮的筒筒有碗口粗!”
  战士们高兴地喊:“祝你们胜利!陕甘宁边区人民万岁!”
  游击队员乱哄哄地拍巴掌,喊:“主力军万岁!”
  “我们配合起来打击敌人!”
  在这摇天动地的欢乐的喊声中,一个人,豁开拥挤的游击队员,边跑边招手喊:“周大勇,你朝哪里看呀!周大勇!”
  这人个子挺高,头上勒块白“羊肚毛巾”,上身穿件黑棉袄,下身穿条缴来敌人的黄呢子马裤。他向前跑的时候,右手按住腰里的皮挂包,左手按住盒子枪。
  “这是谁呀?”周大勇愣了。他只见跑来的人是:方脸,粗眉,高颧骨,深眼窝,胡子黑茬茬的。这面貌让周大勇想起了李振德老人。
  这人把手搭在周大勇肩上,说:“大勇,咋着,正规军看不起游击队?这思想可要整治!”
  周大勇两只手像老虎钳子一样,掐住这人的肩膀,喊:“李玉山嘛!嘿,看这副样子!满脸都长起胡子了,为什么不用火燎一下?”
  李玉山说:“撒手,老弟!你不要我活啦?”
  他跟周大勇手拉手,边笑边走边说:“大勇,这几十天,可真够人受!看,连你头上也带伤了!”
  周大勇说:“不用提,这年月谁还能松快!玉山,我在九里山看见你们全家的人咯!你们可真——”
  李玉山急忙就问家里的情形,问老人们可好,问自己的老婆、孩子可好。还特别问起孩子瘦了没有……他问了好一阵,才说:“老弟,我有两个来月没见他们的面啦!唉,他们一定担惊受怕,受尽了艰难!”他摸着下巴,盘算了一阵又说:“咦!如今晓得他们的下落就算不赖!大勇,我见了你没有旁的话,再给一板盒子枪子弹。”
  周大勇把挂在身后皮带上的子弹夹往前一挪,拣好子弹给了他两板。
  李玉山把子弹放在手心掂了掂,高兴地说:“一崭新!到底是正规军能耐大。”
  周大勇说:“咋着,你们现在的枪支、弹药,还不够使用?”
  李玉山在周大勇肩上拍了一下,说:“大勇,不要把去年的历书当经念!这一阵漫说步枪,就是美式冲锋枪也不稀罕。
  不过,盒子枪子弹还弄不到手;要买,一块银洋两颗!“
  周大勇说:“玉山!敌人真像漏网的鱼一样,直往南窜,只恨他娘少生两条腿!”
  李玉山说:“灰孙子们,鬼哭狼嗥的;有人放个屁,他们也当是响大炮;听见有响动,魂就出了窍。如今,他们除了命,什么也不要了!哼,这些狗杂种也有今日!”
  周大勇说:“玉山,咱们陕北的公路都是绕川道、河槽修的。公路绕来绕去绕得很远,敌人顺公路逃,咱们是见山就翻,见河就过,抄近路走。这一来,咱们总在敌人前头,——连坐汽车的敌人也走不赢咱们噢!”
  李玉山说:“人家说陕北是地无三尺平。不是夸口,我说陕北倒是闹革命的好地方。
  看,四处是山,四处是伏击的好地方。大勇,我的话在理吗?“他指着前面五六里的地方又说:”前头是延川县曲寺郊。你们纵队的一个团,刚才在那里打了一仗。真利落,三锤两棒子就消灭了敌人一个营,二十来辆汽车,还有六辆坦克车!汽车和坦克一把火烧掉了,烟火冲天哪!“
  周大勇扳住指头合计:“敌人窜了半个多月丢了一万来人,才逃跑了二三百里。嘿,他们就像乌龟那样爬呵!”
  李玉山说:“敌人逃了二三百里,可就盘算远远离开了我们主力部队。他哪里会晓得在前头的曲寺郊又中了埋伏。”
  周大勇说:“是呀,这是敌人万万没想到的。”
  李玉山又讲到刚才他们在前边帮助部队打仗的事情。
  周大勇说:“玉山,你们游击队可真行呀!”
  李玉山狠狠地在周大勇背上拍了一巴掌,说:“行还是不行,反正够敌人吃喝。”他又在周大勇耳边悄悄地说:“昨晚间,我在岔口川里见彭副总司令来。彭总问我有什么困难,要不要枪支、弹药。我说,这一阵什么也不缺。彭副总司令,让我派了几十名队员给咱们队伍带路。大勇,我看,我们队伍要在岔口地区大大地打一下!”
  周大勇想起这十来天兜击、阻击、袭击、伏击的作用;想起,部队见河涉水见山开路日夜行军的意义。他说:“玉山,这十几天,我们沿路打击敌人,一来是要消耗敌人,挡住敌人,配合渡过黄河挺进豫西的陈赓兵团作战;二来是要争取时间,让我们主力部队插到敌人前头,摆好架势跟敌人算总账!”
  敌人每天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走十四五里路。他们八月底从无定河开始溃逃,直到九月半才撤退到永坪镇一带。永坪镇子在延安东北百十公里路的地方。岔口村在永坪镇以南三、四十里的地方。敌人逃回延安必定经过岔口村。
  我军在岔口地区的千山万壑里,又摆下天罗地网。
  敌人好几万人进入岔口村一带,我军铁桶似的包围了敌人。
  猛烈的战斗展开了。我军各部从各个山头上向岔口地区猛攻。攻击部队后面的各个山沟里,挤满了成千上万的游击队,自卫军,担架队,还有很多老乡。人山人海,像是全陕甘宁边区的群众都来这里帮助自己的军队了,比赶庙会还热闹。
  山腰里走下来轻伤员,立刻就有很多老乡跑上去迎接他们。担架队从山上抬下来重伤员,立刻就有许多人挤到伤员跟前;老太太们,妇女们,连忙给伤员喂水,说些熨贴人心的话。
  河槽里有很多老乡帮部队上的炊事员们烧锅,有的来回背粮食。他们熙熙攘攘地笑着、喊着。
  周大勇他们的那个旅有两个团从北向南朝岔口村猛攻。
  赵劲那个团是旅的预备队,没有投入战斗。他们在北山梁后边的山头上一面放战斗警戒,一面帮前边攻击的部队做些事情:对空射击啦,接收俘虏啦,等等。
  正式提升为第一营营长的周大勇,带着一些战士下山沟搬运手榴弹。他们下到山沟里,背起一箱一箱的手榴弹正要上山,一下子拥来几十个老乡,从战士肩上把手榴弹箱接过去,背着上山去了。敌人飞机在山坡上空疯狂扫射。那些老乡一会卧倒,一会又向上走,从他们那顽强的身影看,像是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住他们前进。
  有些游击队员不停地从山上下来,报告消息:“我们队伍又拿下来一个山头!”群众们一传十十传百……人口快过风。
  有一群人围住周大勇问:“咱们包围多少敌人?”
  周大勇说:“两个军部两个师部还有五个来旅,胡宗南的两员”大将“——刘戡、董钊那两名大贼,也叫咱们围在岔口村了。一句话,我们把敌人陕北战场的全部机动兵力都包围住咯!”
  一个妇女问:“同志,同志,啥叫机动兵力?”
  周大勇说:“就是在咱陕北到处胡乱窜的那些胡匪军嘛!”
  一个老太太说:“天老子!他们可再不能糟践人啦!”
  突然,河槽里有人乱跑。人们围住个什么,人越来越多,圈子越围越大,真是内三层外三层,围得不透风雨。
  周大勇过去一看,原来老乡们挤着看俘虏——一个上校团长和五六百士兵。
  周大勇一转身跟李玉山碰了个对面。他说:“玉山,看,打得多热闹!”
  李玉山说:“哎呀,美扎啦!把敌人全给拧住啦。”
  周大勇说:“老乡们真多,可是要好好组织。小心流弹、炮弹和飞机。”
  李玉山说:“这里的游击队民兵由我负责;担架队由刘区长负责;老乡们是由我爹负责,可是他搞粮食去了。你看,那些婆姨女子们吵得多厉害。一个婆姨一面锣,两个婆姨一台戏,我对谁都有治法,就对她们没治法!”
  周大勇忙问:“你爹也来了?”
  李玉山说:“来啦,他老人家劲头大得很!”
  周大勇在老乡们中间挤来挤去,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他扭转身,定神一看,拉住一位老人的手,说:“老伯伯,你好哇?又在这里看见你了!”
  李振德老人的眉毛全白了,眼窝更深了,方脸上的颧骨也更高了。打仗打了半年,可是好像过了半辈子似的,他老人家完全衰老了!他亲热地拉住周大勇的手,说:“我又支援前线来啦!你没想到吧!咱们满满可好?”
  他望着周大勇,急切地等他回答。
  “你问李玉明?他好,进步也快,现在他当副排长了。”
  李振德老人用袄袖擦了擦胡子,说:“是么?后生们,三天不见大变样!”
  沟渠里挤过来二三百头毛驴。老乡们有的“得儿得儿”地吆着毛驴;有的喊:“老队长!前村该是扎的粮站?”
  李振德呐喊:“是呀。你们先走,我就来!”他老人家声音像敲铜钟一样宏亮。
  周大勇问:“老伯伯,从哪里驮来这么些粮食?”
  李振德说:“这粮食,都是山西翻身农民接济的。他们把粮食送到黄河沿上,我们又从河沿上转运到这里!一来回好几百里的路程噢!”
  周大勇看见沟渠里,有一头毛驴卧下,老乡打死打活它也不起来,一个老乡提着毛驴尾巴,一个拉着缰绳,直把毛驴提起来。
  李振德说:“日夜不停点,毛驴也给累坏啦!”
  周大勇说:“你看,那些赶毛驴的人才辛苦哩!老伯伯,他们是谁也忘不了的人。全中国有几年革命历史的人,谁没有吃过他们生产出来的小米呢?谁没有使用过他们的毛驴驮铺盖卷呢?”
  李振德说:“我常划算,我要有福气,能活到咱们胜利那一天,我就要到全中国游一转。我说我是陕北人,那就处处有亲人。”
  李振德老人哈哈哈大笑,笑得泪花子直从眼里跳出来。这是周大勇认识李振德老人以来,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开怀畅笑。
  李振德老人把缠在腰里的包袱解下来,取出一双鞋,说:“大勇,你还记得?在九里山咱们见了面。你临走的时光,满满他妈——我那老伴,给你一双鞋。你这人呀,哎,临走的工夫,就悄悄把鞋压到干草底下。过后,满满他妈想起这宗事,就怨你!这一回,我来支援前线的时光,又把这双鞋带上。我谋划:兴许还能碰上你。给,大勇,拿去作个纪念!”
  周大勇笑了。他问:“老妈妈总惦记我们。她老人家可好?
  家里人都好?“
  李振德老人,长出了一口气,艰难地摇着头,说:“家里其他的人都好,就是玉山他妈——我那老伴殁啦!”他严峻的脸上,露出永远不能消磨掉的痛苦。缓缓地低下头,独自重复:“我的老伴……我的老伴……”他苍白的胡子抖动,闪着银色的光辉;眼泪一滴一滴从他满是悲伤的脸上淌下来!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气,停了好一阵,问:“她老人家,不能吧……”
  李振德老人,望着地下,掏出腰里别的旱烟锅,慢慢地装烟,好像他不是要抽烟,只是想用这动作散散心:“她殁啦!
  孩儿,她殁啦!敌人从九里山退下去了,在沟里捉住她,向她要粮食。大勇,她可哪里来的粮食呢?敌人太残忍,不是人!他们把她头发用火烧起……她死的苦情!大勇,这一回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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