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上海,车流如织,歌舞升平,繁华依旧。唐家兄弟暗想,他们的大哥是不是太多虑了,就凭小日本人,敢来打上海?
四个月后,常啸天的话应验了,上海陷入一二八战火中。
与此同时,一个孱弱、苍白的男孩儿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乱世,常啸天为他取名常小康。
从此,常夫人惠若雪更加坚固了自己在常公馆的地位,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很快,惠若雪就发现了她在这个家地位尴尬。首先是丈夫对她若即若离,根本不象想象中亲亲热热的夫妻关系,甚至在生了小康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多次提出和他搬到一起去住,常啸天不置可否,始终让她和儿子睡在一起,只是偶尔光顾一下。常啸天在外面有很多应酬,从来只带邵晓星。惠若雪产后身材恢复得很快,做梦都盼着能与丈夫出席大场合,跻身上流社会,可是每次带给她的都是失望。常啸天只是把她当成家花养着,根本不给她出头露面的机会。
惠若雪渐渐发现,她身处的这个家人口太杂,真正姓常的只有常啸天父子三个。邵晓星、陈阿水是丈夫的异姓兄弟,他们住在这里也就罢了,常家竟然还养着佣人的乡下孩子,任由满府乱跑。常府的大小仆人,个个神情象比主子大,对她这个如夫人的吩咐,只是机械照做,并无半点敬重畏惧。尤其是那个管家婆吴妈,仗了常啸天对她信任,简直当了半个家一般。因为战火燃起,生小康那天进不得医院,常啸天守着公司一直不在家,只有吴妈大呼小叫地指挥众人为她接生,外边几度炮声轰轰,她厉声尖叫几乎惊厥,吴妈却说些生小孩子很容易的话哄她,也不安慰,让她倍觉孤苦伶仃,眼泪往肚里流。
还有那个保姆阿芳,年轻漂亮得晃人眼睛,对大少爷好得不得了。刚进门时,惠若雪甚至暗中怀疑过她是不是小健的亲妈,后来,听说她虽是个寡妇,却还是姑娘身,才放下心来。不过看她一天到晚虽然低眉顺眼,却整个一个狐媚子身形,让人没的厌恶。
这个家里,最让惠若雪堵心的当数全家人的心肝宝贝,那个野种常小健了。小家伙不知妈妈是不是那个什么清清,还是别的什么烂污女人,反正肯定是见不得人的女人,照片也不见一张。他到哪里哪里便会笑声不绝,所有人见到他都眉开眼笑,尤其是常啸天,不管回家时多晚多累,第一句话肯定是小健呢?要不就是小健睡了吗?叫她嫉妒不已。惠若雪最讨厌常啸天举着他楼上楼下跑,那个时候,她怀里的小康简直成了一件没生命的物件一样。而小康也不争气,老是在哭,哭得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不知是不是怀他的时候割脉吓着了。她托阿水贴出去不知多少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吵夜郎,行路君子读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的贴子,也半点作用不起。
常公馆上下,是怀着好奇心迎入这位新夫人的。可没过多长时间,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因为惠若雪的生活习惯、脾气秉性全与常啸天建立的这个家的家风相去甚远。也许是唱戏唱得年头太久,言谈举止都会不由自主带出些做戏模样来,偏偏还要拿腔做调颐指气使,凡事讲求作派,对下人动不动就要高声训斥,背地里看小健时,眼中的恶毒让人不寒而栗;而当着常啸天的面,又假装喜欢得不得了,佣人们就背地里叫她做变色虫。
全家对惠若雪最好的,还要数常小健。不知是记住了阿堂教过的话,还是天性使之然,从一入门起,小健就尊敬地称这个漂亮女人做姆妈,从不在乎后母阴阳怪气的脸。他很喜欢姆妈给他生了小弟弟,几乎天天都要去逗逗玩玩,还带着他最好的朋友――吴妈的侄子阿海同去看小孩儿,阿海常被惠若雪给支出来,次数一多,他便生气地拒绝小健:“阿康天天哭哭叽叽,有什么好玩儿?要去你去,我不去!”
小健哄好阿海,还是要去看弟弟。久而久之,连惠若雪也觉得她的阿康有这样一个小哥哥,倒不是件坏事。至少,有时常啸天寻小健不着,会来这里顺便抱一下小康,听小健说说弟弟今天又出一颗牙之类的趣事,难得地多看小康几眼。
第二十四章 少年挚友
新学期第一天的课堂上,男孩子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地瞟着窗外,全班小学生都在听从教师的指令翻开课本,他的动作比照别人明显慢了许多。
“你!起立!”教师大声叫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算术教师是新来的,还不知道每个学生的名字。
男孩子从容地站起来,却在瞥着窗外。操场上的喧哗声,隐隐传进课堂里。
“回答提问!”
年轻气盛的男教师重复了一遍,声音已经严厉起来,人也下了讲台走过来,手中的书似乎要拍落在他的头上。见那十几岁的孩子,已隐隐有不凡的气宇,在清秀已极的眉目间流动,竟没有下去手。
一个肤色黑黑、结结实实的小男生,隔了几张桌高高举起手,大幅度地抖着一页书示意着,一急之下,差一点在椅子上折翻过去。男教师回头看见了这个见义勇为者,手一指,刚要教训。这边的男孩子已经用不疾不徐的声音回答起来,答得甚是流畅通顺,显然胸有成竹。
男教师头一次显示教师威严,出拳打在棉花上,难免有些不甘,当即又发一问,存心要为难这个聪明的男孩,问题便超过了教学范围。背手站立的男孩子还是不急不躁,思考了一下,便将答案完整说出,竟一点不差。虽然回答得流利,却始终心有旁骛。
男教师瞪圆了眼睛,和自己的学生开始叫劲,冲口再出一道长长的题目。他心里明白,这个问题,须得用方程式才解得出来,即便是高年级的学生也未必答得出来。
男孩子突然一脸急切:“老师,我要请假,我内急!”
全班同志都笑了起来。
“还没下课,就要上厕所?是害怕了吧?不回答教师的问题,不许走!”男教师心中得意,又觉这孩子狡猾,只等他软语告饶。
男孩子又看了窗外一眼,操场上喧哗声小了许多。他瞬间恢复了从容,又不假思索地回答起这个超级问题。
居然又被他答上了!
男教师左右看了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时候,方才那个要拔刀相助的男生起哄一样,带头鼓起掌来,顿时,班内掌声一片。看来,这男孩子人缘也不错。
“答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再顽皮的学生,功课好也会得到教师的喜爱,何况这样冰雪聪明的小男生。男教师由衷赞叹,已然忘记了提问的初衷。
“常小健!”男孩子直视着教师,目光澄澈,并无一丝得色。
“常小健,你是我见过的算术最好的学生!你可以上厕所了,还有,以后只要是我的课,你都可以自由活动。”男教师惊叹之余,对学生的聪颖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奖赏。
常小健看了空荡荡的操场一眼,摇了摇头,坐了下去。男教师的视线一离开他,瞬间恢复了师道尊严,突然一指刚才那个带头起哄的男生:“你叫什么?”
“报告,我叫吴浩海!浩大的浩,上海的海。”皮肤黑黑男孩子起立,他显然是属于那类精力过盛的男孩,绷着小脸,把头扬得老高,双手笔直地放在裤子两边的线缝上。他的衣服质地很好,却显得和他样子不太相衬。
“吴浩海,你把刚才常小健答的最后一个问题重复一遍!”男教师斜着他,他不相信这个班上会出现两个神童。
果然,吴浩海瞠目结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吴浩海同学带头破坏纪律,到教室后面罚站到下课!以儆效尤!”男教师终于找到了显示自己威严的突破口。
吴浩海倒也痛快,二话不说离座向后走去,一转身,看见常小健正向他走过来。
“常小健,站住!你去干什么?”男教师已经回到讲台上,奇怪地大声喝止。
“我注意力不集中,也该受罚!”常小健心甘情愿地和吴浩海并肩而立,语意坚决。
“我没说罚你!你给我回到座位上!”男教师诧异之余便有了怒气。
常小健毫不在意:“老师刚刚说过,允许我自由活动,那我选择站在这里。”
有男生回头向他们暗伸大拇指。
男教师简直气死了:“好!好!你们俩个,常小健、吴浩海!都站着吧,我罚你们一直站到放学!”
吴浩海偷笑,用身子一碰好友。常小健一听罚站时间延长,却一皱眉头。
年轻的男教师下课后,在教员室大声感叹:“居然有这样聪明的小孩儿,他就象没听我的课,却知道我问什么;还没学到的算术题,稍一心算就对答如流。”
一个老教师笑道:“你肯定是在说常小健,他刚转学来了半学期,已经是全校有名的神童。这男孩聪明绝顶,两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你难不倒他的。以他现在的程度,连跳两个年级,丝毫不成问题。”
“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呀,为什么不动员他的家长,让他跳级?”
“唉!人家父亲一定要亲自安排这位公子的学业进度,我们这些小教员根本说不上话。有什么办法?”
“什么样的家长,这么固执?我要去和他谈谈。”男教师还在为自己的发现激动着。
教员室的人全笑了起来,老教师告诉他:“他父亲是常啸天!”
“啊?”男教师神情大变,活象吞了一只苍蝇,连连摇头:“常啸天,不是那个洪门老大?”
“对了,现在的帮派都改头换面,结成社团。他们洪门现在叫做忠义社,这位常小健正是常社长的长子。”
“你去找他谈吧!”一个女教师揶揄道:“常啸天对这位大公子可偏爱得很,连我们校长都屈尊为他当家庭教师。你要能敲开常公馆的大门,攀上这位大闻人,可就不是当教书匠这么简单了。”
男教师年纪不大,却有傲骨,不屑撇撇嘴:“那种人的钱,可不是我等享受得起的!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轮不上我。”转念又叹道:“可惜可惜!这么出色的孩子,怎么会是大流氓的儿子?”
突然,他猛地觉悟:“糟了,我还罚他站到放学!”转身冲了出去。
满室无奈的笑声。
常小健站在操场上四下张望,吴浩海形影相随:“阿健,你干什么?”
“我找小弟呀!我看见阿康刚才在这里被一大群人围着。他今天第一天上学,一定有什么事!”常小健在操场上四下张望,满脸焦急。
校门口,一个漂亮的的男孩儿,梳着光光亮亮的小分头,穿着一身小格子西装,袖口领口雪雪白,打扮得象个小蜡人儿一般,正在呜呜哭泣。看见常小健跑过来,扑上去一头扎进他怀里:“阿哥!我怕,他们欺负我,我不要上学了!”
常小健搂过弟弟,摸着他的头:“别怕,告诉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浩海站得稍远,看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常小康,并无同情之色。
“他们!”常小康一指校门外,向哥哥哭诉:“骂我是小汉奸,还抢我的书包和汽水。。。。。。”
吴浩海走过来,只听了个尾音,笑道:“你也是,那汽水怎么能带到学校来?”
“是,是妈妈给带的!”小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人领着哭哭啼啼的小康走出校外,常公馆的车还没来。一伙同校中学部的男生趾高气扬地走出来,衣着破旧,显然家境都是一般,一见小康又开始起哄:“哈!那玻璃少爷还在那里!”
“汉奸坯子!对了,快看看,他书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那个被称做大哥的男生,长得又高又膀,扬着常小康的书包一样一样往外取东西,分给他的小弟们。别说,小康的书包里的东西还真不少:奶油蚕豆、糖炒粟子、Sunkist糖果……
“这是什么?”一个男生抓起一条长方型黑褐色包装的东西奇道。
另一个小子掰开来,舔了一口,呸在地下:“苦的!妈的,这是什么东西?颜色象屎!”
另一个男生鄙夷道:“那是雀巢朱古力,乡巴佬!”
“乖乖!这小子的书包可以开外国点心铺了,这又是什么,怎么象耗子?”
“那是米老鼠!外国动物。”
“他是来上学的吗?”
“哈哈,以后我们有口福了,叫他天天来孝敬我们好了!”
男生们开始津津有味地分吃着点心,有人喝道:“喂!小汉奸,过来,我们老大要训话了!”
放学的学生已经围了一群,指点着他们议论纷纷,常小健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汉奸,眼中冒火,放开弟弟,径直走过去自报名号:“我是常小健,你们拿我弟弟书包,还给我!”
几个大孩子耳语一阵,之后,推出块头最大的一个,学着大人的样子抱起膀子,傲慢道:“知道,常小健吗,你才来几天就称王称霸,听说连老师都要让你三分!”
这倒叫常小健不知如何回答了,因为他从没在学校显示过武功,不知称王称霸从何说起,也不晓得老师为什么对他客气。
“你爹当了汉奸,拿多少个第一也没有用!先叫我声爷爷,今天才放过你!书包,别想要了!”说罢,攥着拳头在常小健面前示威地晃了两下。
常小健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看看有老师走过来,向那群男生一甩头:“走!咱们找个地方!”
一群大小孩子跑到了黄浦江边。
吴浩海首先站定,擤胳膊挽袖子叉了腰:“你们,单挑还是齐上?”
中学部的男生齐齐笑弯了腰:“这汉奸小赤佬的帮凶口气不小,你还要一齐上?我们有五个人,还不把你们踩扁了?”
常小健伸手一拦吴浩海:“我来,你照看阿康。”没等回答,人已冲出去。
他先飞起两脚踢翻两人,接着一个漂亮的起势直扑大块头男生。那男生作梦也想不到,这富家少爷会有这样利落的身手,目瞪口呆地胡乱伸手来挡,常小健忽地收步,双臂一振将他的手格飞,左腿当胸一踹,把个膀大腰圆的男生踹了个四仰八叉。转眼间三人被制,主帅也轻易落马,眼睁睁叫个小学生以小欺大了。
剩下的两个男生一时慌了阵脚,目瞪口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