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健愕然。阿香一脸羞涩:“房间是我订的,我要把第一次献给你。我心甘情愿服侍你一个晚上。”
常小健大觉尴尬,表情一下僵硬。阿香倒很镇定,神情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庄重:“我知道,你这样身份的公子,一定会对我的话有很多想法。你会想后果,想前因,想我根本是个轻浮的女人,想我早晚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沾上我,是不是我还会有什么企图,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但我顾不了太多了,我现在想的只是如何报答。我只有这个身子还清白,与其明天叫一个随便什么赌鬼占有我,不如交给恩人。常先生,不管你怎么想,我现在就上楼去,这是房间钥匙。你嫌弃我可以不来。但请记住你永远是我和妹妹的恩人。我这样的女人,能和你进这顿晚宴,或许还可以以身相许一夜,这是我生命中的荣耀。还有,不要再想着帮助我,这和你的身份不符,我也确实承受不起!这个世界需要解救的人太多了,你帮不过来的。我知道你今后的前途无量,只要你在以后做大事时,能想着我们这些人的苦处就足够了。再见,也许永远不见!”
阿香快速说完这些,头也没回,匆匆离席而去,纤细的身姿配玄色礼服,十分抢眼,一时全场侧目。
常小健大步走出饭店,发现小宇靠在街对面的车上,手捧了一包糖炒栗子,眼睛却出神地向上看,浑然不觉他的走近,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常小健分明地感觉他颤动了一下。国际饭店的六楼,一个窗口刚刚亮起灯光,透出了绿色的窗帘。
“你帮她订的房间?”常小健异常敏感。
小宇惊觉大哥就在身边,不由愣住了,栗子洒了一地,磕巴着问:“健,健哥,你怎么出来了?”
常小健被阿香感动,却不能原谅小弟的逾规越矩,皱眉反问:“我应该在上边吗?”
谁知一向乖觉的小宇竟然发作:“健哥,你太冷了!你该懂女人的心!人家现在还不是那种女人,她是真心的!她昨天求我时,整整跪了半小时!”
常小健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也严厉起来:“周小宇!”
小宇被吼回了神,彻底醒悟,突然无地自容,一掌掴向自己的脸。常小健扯住了他,当场开了一张支票:“你明天一早,把它兑成现金,再找可靠的人到大上海给阿香赎身。”
小宇又惊又喜,近乎崇拜地望着他的大哥。
“不过,千万不要让她知道是我出的钱。”
“那……,我怎么和她说呢?”
“就说是你的钱好了!”常小健眼里有笑意,话也幽默起来:“你愿意的话,她的今后都可以由你来安排,反正你已经给她安排过一次了。”
小宇被他说中,腼腆地笑了,继而扭捏道:“健哥,我还太小吧,你都还没有女人呢!”
常小健笑出声来:“还往我身上扯,再拉皮条我让你回三叔那里!”
小宇急红了脸:“不是不是,我是看她可怜,帮她个忙。”
“也看上她了吧,你照实说!”
“是有点。不过,她好象比我大!”
“你又不能马上娶人家,可以先做朋友吗!我可告诉你,这个阿香是念过书的,说话一套一套的。你救她出苦海,她一定感激你,但你还是要上心,别叫她跑了!再去买包栗子吧,我等你。”
闸北分局局长办公室。
莫律局长有一只大红鼻子头,笑的时候脸上肥肉齐颤,不笑的时候就让人心惊肉跳。他正在看一个叫吴浩海的见习警长的档案。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这都是一个相当合格的警察。首先,他肯玩命,执勤头一天,就当街狂追一个持械抢劫犯,当他浑身透湿得胜回朝时,犯人也满口白沫,累成一摊烂泥;其次,他擅武而且嗜武,擒拿格斗枪械的成绩是全优,履历上显示他膂力惊人,有一手厉害的开碑手,可以把一根八分口的铁棍轻易拧成麻花,罪犯在他手下已经打残打废了好几个;弱点是喜欢单兵作战,不擅与同事合作;最令莫局长感兴趣的是,他头脑简单,目的明确。
莫局长满意地合上档案,望着笔直站在对面的这位新警员,他的外表与性格是如此吻合,目不斜视,心无旁婺。莫局长破例站起来拍了拍他象铁一样坚硬的肩膀:“我看好你,在我手下好好干,包你有出息!嗯,拍卖会的胭脂盗是你抓的?”
“是,局长!”声如洪铜,底气十足。
“你是特训班出身,实习期满按理说应该先从便衣做起。鉴于你的突出表现,我决定特别破例让你到刑事组任副组长,即刻去报到。”
“局长?”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报到。你不会说你不想当官吧?”
吴浩海强抑住内心的狂喜,足跟一碰,胸脯差一点挺上天:“谢局长栽培!”
吴组长穿着他那身黑皮夹克,心爱的左轮手枪斜插在左肋下,似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目光炯炯地逡巡在热闹的大马路上,不断从喧攘的电车上上下下,他在追捕一对通天大盗。这爷孙俩以卖艺为名,行窃的手法极为高明隐敝。吴浩海锲而不舍地跟踪这么久,也没发现他们究竟用什么本事去把那些名贵的领花、手表、耳环和手袋掠为己有的。他倒是有几次见那小的买了面包、馒头给过路的乞儿。若不是认定他们是贼,他都要被这两个人感动了。
终于,跟到了淮海路,一家餐厅门外,爷俩开始了一天中的打场卖艺,那孙子怀里抱的一只小猴儿闪电一般地挣脱出去,在人缝中穿来穿去,而这时的孙子却正和着爷爷的锣声在翻斤斗打把式。猴儿这回不知是会错了主人的意,还是看走了眼,居然从吴浩海肩上晃了一圈,终天被吴浩海抓住了狐狸尾巴。吴浩海以前从未留意它,这一下茅塞顿开,这个小畜牲才是正宗的偷儿。爷俩卖艺不过是迷惑大家的视线,而小猴儿伺机在看客中飞掠下爪!
吴浩海手伸向怀中,待小猴熟练地刮走一个中年女人耳上的饰物,吴浩海枪已出膛,猴子应声而落,带血的爪子中,金耳坠子闪闪发光。中年女人摸了耳朵惊叫起来,一时以为自己被打中。人群四散。吴浩海得意地收枪入怀,向那呆住了的爷孙二人亮出证件:“警察!带上猴子和我走!”
又向那中年女人道:“快拣起你的耳坠子吧,叫猴子偷了都不知道!”
枪声惊动了餐厅的人,纷纷起身向外看。落地窗前的餐台上,小宇急道:“健哥,是吴浩海,他和邢十三干上了!”
常小健早看在眼中,笑道:“是他,好神气!”
小宇见他不明自己的话意,急得拽他小声道:“健哥,那爷俩姓邢,以前帮过三爷的忙,可别让吴大哥给捉进局子!”
常小健一愣,站起身来向外看去,见那个男孩子正抱着猴儿痛哭,几个制服警察已闻声赶来,他问:“帮过我们什么忙。”
“偷情报,日本人的。他们在这一带有点名气。”
常小健推门抢出,大声招呼。吴浩海正捆那个老头,好友一来,他更觉威风八面:“哈,踏破铁鞋无觅处!正愁找不到车子回闸北,现在要征用阁下的车。”
常小健微微一笑,正中下怀,急令小宇开车过来,警察把双手反绑的老头和抱了伤猴的男孩儿齐被推上他的轿车,吴浩海跟了上车:“便宜你们了,有这么好的车坐,只可惜马上就要蹲芭蓠子了!”
他顺手扯出一条手帕,扔给那哭泣的男孩子:“缠住你那贼猴的爪子,别弄脏了人家的车。”
那老头身材精瘦,一腮雪髥,一脸沮丧,身子神经质地颤动着,那男孩气愤瞪了一眼吴浩海,拾起手帕小心翼翼地托起猴儿的伤处。常小健叫小宇下车,自己坐进驾驶座,看见几个制服警察也要跟上来坐,便笑着提醒:“一老一小,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吧!”
吴浩海听了他的话,向兄弟分局的人道谢上车,一路上向常小健介绍:“别小看了这爷俩儿,手法高明着呢!这一阵全城不少的白天窃案,都有他们的份儿”!
车开出没多久,常小健猛打方向盘,拐进小巷,在僻静处停下,车中的人都面面相觑。
“浩海,我向你讨个人情儿,能不能……放了这两个人!”话是说出来了,常小健心中毫无把握。
果然,吴浩海眼睛差点没鼓出来:“哎,常小健你搞什么名堂!我追这个案子已经一个多月了!这爷俩跟你有什么相干?你答应过我的话不会这么快忘了吧?”
那男孩子先活跃起来,喜出望外地擦擦眼泪:“爷爷,爷爷!”
“老实点!”吴浩海横目斥道。
那老头始终半闭双目:“不要吵,掐紧阿福的右脚!”
常小健这边低声下气:“阿海听我说,这邢十三盗亦有道,一年前曾经帮过三叔的忙。”
吴浩海拨枪在手:“好啊!你连他名字都知道,怪不得你来得不早不晚,原来你小子在耍我,让我上了贼船还蒙在鼓里。”
常小健急忙分辩:“我真是凑巧在那里!这邢十三的事,我是听小宇讲的,你知道,小宇是三叔的人。”
“帮黄省三更要抓!别讲什么盗亦有道,在我吴浩海眼里通通是鸡鸣狗盗! ”
“他们是偷日本人的情报!”常小健加重了语气:“我和爸爸当年在重庆,听说三叔曾搞到了日本人的一份重要情报,戴笠为此还宴请了爸爸一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是这爷俩的功劳。”
那老头慢腾腾地开了口:“黄老三好吗?这小子还没忘了我,算他有良心!小日本的东西不好偷呀!亏了我的阿福机灵,偷出了那串钥匙。”
常小健回头:“谢谢你老伯。你要是判刑,我会给你找律师。”
“不提这个谢字,我邢十三闯荡江湖五十年,积德和缺德的事情都没少干,事过收钱两不亏欠,都不用为难!我不认得你,你开车吧!”
吴浩海望着这一车人,咧着嘴,活像吃了苦药,歪着头想了半天,收枪推门下车。常小健见那爷俩还愣着,笑道:“还不快跑,不怕吴警官反悔?你还老江湖呢,以后再做事,不要吃定一个地方!”
那男孩子如梦方醒,跳起来抱了猴子拉了爷爷下车跑得一溜烟,连谢都没顾上说一声。吴浩海双手一拍车顶,向狼狈逃窜的祖孙俩吼道:“不要到闸北来,否则我见一次抓一次!”
常小健走下车,拍他的肩:“浩海,那老头是个高手,深藏不露罢了。这两个人你抓得住,未必关得住!”
吴浩海瞪他一眼,狠狠将他的手拿开,常小健一点不介意,指着车后座:“你看那绳子,完全是老头自己解开的,没有一处破坏的痕迹,你打的结还原封不动,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施的缩骨术!”
吴浩海也看到了那团绳子,口中嘟囔:“下三滥的江湖小技!”
常小健着实感激:“浩海,我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吴浩海脖子一拧,青筋迸露:“下不为例?你少臭美!这一次我是看这爷俩敢和日本人玩命的份上才饶他们一次,可不是给你什么面子。你呀一次都不可以,门都没有!我明告诉你,我可是个奉公守法、忠于职守的警察,我抓的罪犯是闸北分局的一半!和你这种人讲面子,只会自毁前途。”
常小健灰溜溜地坐进汽车,在车窗探头道:“浩海,听说你升职了,祝贺你!本来想请你吃饭,但今天我害得你心情不好,改日再说。来,我送你!”
吴浩海怒气不消:“还改日?以后我执行公务要是再看到你,先一枪把你的轮胎崩爆,免得引火烧身!”
一口一个自毁前途、引火烧身,他越说越绝,常小健也开始心中有气:“干脆你把我捆起来,带回去交差好了!我听说当大哥坐牢是件露脸的事情,你就当是成全我!”
吴浩海猛拉车门,坐进汽车拨枪:“开车,坏蛋老大!”
常小健侧视他,两人的脸全绷得很紧,对视半晌,吴浩海突然露出白牙,嘻嘻一笑:“我饿了!”
常小健随即笑翻,边倒车边重复:“知道了,警官饿了,去吃饭!川菜好不好?”
吴浩海向后一仰,用枪点着前方,和他作对一样:“不!罗宋大餐!”
“好,全随你。”常小健的语气象在哄孩子,车子调头。
吴浩海暴跳起来:“还去淮海路?我可不想丢人了,换地方!”
“不去就不去!可小宇还在那里!”常小健解释道。
“不行!你今天又要道歉,又要祝贺我升职,这么重大的事情有手下在场,你要多没面子就多没面子。”吴浩海语气越发托大,说得有理有据。
常小健再次表演急刹车:“今天全由你,你是我老大!”
吴浩海一乐,得意洋洋地晃头道:“我又不想吃罗宋菜了,下车,我给你找个地方!”
两分钟后,人行道上土红色的小炉子边,兄弟俩蹲在一起大剥山芋皮,新烤出的山芋烫得很,吴浩海撮起嘴吹着吹着,一抬头突然又生主意,向对面一指:“快快,那边来了卖白果的,香又香来糯又糯,我也要吃,去买!”
常小健被他支得晕头转向,无可奈何中腾出手,象小时候一样扯过他耳朵一拧,吴浩海突然遭道,咧嘴至腮,露出满嘴烤山芋。
第十九章 忍痛割爱
常小健以后才知道,在吴浩海短暂的警察生涯中,确实只有这一次徇私。他天生就该是干警察的料,就象个铁人一样不知疲倦地在闸北的大大街小巷游荡,一个夏天下来,脸晒得象非洲土著。正如他所言,来分局只有十个月,他的破案率全局第一,经他手抓的刑事犯是全局的一半。他也有弱点,就是对抓政治犯不太在行,倒不是因为他网开一面,只是他沉不下心去当包打听,搞一些化装埋伏、监视窃听之类的细致活儿。他只擅长穷追猛打,用武力逼人就犯。
渐渐地,他也有了自己的困惑,那就是好容易抓住的犯人,明明已经送进了羁留所,判进了监狱,却经常不期然地见他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上。他总是为此怒发冲冠,明知是有人徇私舞弊,却不能象其他同事那样见怪不怪,他听不进下属的一再劝阻,一定要愤然出击。久而久之,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