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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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鹏山新说<水浒>(一)-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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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可能连潘金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潜意识里,总是在寻找一个她中意的男人,一旦发现,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他。

这个人曾经是武松。

现在,又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刁徒泼皮西门庆。

西门庆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在县前开着个生药铺。这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怕他让他。近来发迹有钱了,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偶遇潘金莲,对潘金莲的美貌馋涎欲滴。便与王婆设局,勾引潘金莲。潘金莲竟然也非常主动,二人就每日在王婆家里寻欢作乐。武大和一个半大孩子郓哥一起去捉奸,反被西门庆踢中胸口,武大一病五日,卧床不起。而潘金莲对呻吟床头的丈夫毫不怜惜,对自己的行为毫不惭愧,每日约会西门庆毫不收敛,已经由一个值得同情的人蜕变为一个没有人性的人。

武大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眼看着潘金莲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气得发昏,忘记了兄弟的吩咐,他叫潘金莲来吩咐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知他的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金圣叹批曰:“数语妙绝。然武大死于此数语矣。”

武大给潘金莲出了一道选择题:一、回头是岸,服侍得我好了,便不再计较,也不对武松说。

二、一意孤行,对我不管不问,自去快乐,待武松回来,有你好看。

可怜的武大,自认为搬出武松,潘金莲一定会幡然醒悟,重新做人,他也一定会把潘金莲拉回自己身边。

但是,愚拙忠厚的武大不明白,拉回一个倒向他人的女人,就像推开一面倒向自己的墙。

二者都是天下极难之事。

果然,潘金莲对他的这道选择题看也不看,不屑一顾。为什么?

因为,这两种选择,完全在她的选择之外。

她当然不会等着武松回来收拾她。但是,要她从此以后,收回心来,再和武大过日子,也是万无可能。

所以,潘金莲听了这话,也不回言,直接到王婆家,和西门庆商量,在王婆的指点下,二人丧心病狂,竟然下定了杀人灭口长做夫妻的决心!

当天夜里,潘金莲就亲手用西门庆提供的砒霜毒死了武大!

第三章 天衣有缝,慧人暗识

王婆的计策看起来天衣无缝:第一步,把武大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

第二步,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做个长远夫妻,偕老同欢。

在这两步里,关键是第一步。

因为,只有这一步不漏痕迹,瞒住所有的人,才可以保证下一步顺理成章。

他们也确实可以瞒住所有的人,只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阳谷县殡葬协会的会长——团头何九叔。

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

王婆是精细人,何九叔也是精细人。王婆怕的,就是这个和她一样精细的人。

但是,西门庆不怕。文人小说下载

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吩咐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

为什么西门庆认为何九叔不肯违背他的言语呢?

何九叔真的不肯违背西门庆的言语吗?

何九叔来殓武大尸首,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

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酒店里,西门庆叫取瓶好酒来。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

两个吃了半个时辰,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

但是,何九叔疑忌归疑忌,银子还是收了。

何九叔为何收了西门庆的银子?

是贪财吗?不是。

那是什么呢?是怕。

一怕:西门庆是个刁徒。

二怕:西门庆把持官府。

因为在封建社会,普通百姓最怕的,就是这两样东西:流氓和贪官。

关汉卿《窦娥冤》中窦娥碰到的,不就是流氓张驴儿和贪官桃杌吗?

读《水浒传》,常常让人联想到元杂剧。

二者产生于相同的时代,同一个社会。

事实上,一般的情景下,人们对利害的考虑总是压过对是非的判断,这是一般人性。像何九叔这样的普通小民,心中是有是非,有良知的,但是,假如他们得不到保护,独自主持是非的成本太高,高到他们无法承受,他们只能选择沉默,并且,在沉默中成为罪行和恶人的同谋。

何九叔来到武大门前,上上下下看了潘金莲的模样和假哭的情态,心里暗暗地想:“原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

从觉得“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到感到西门庆送给他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再到推论到“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何九叔果然是个精细人。

等到他揭开盖在武大脸上的千秋幡,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他的专业知识和多年的经验使他很快判断出:武大定是中毒身死。

王婆、潘金莲、西门庆瞒天瞒地,却被这个人识破了,看穿了。

那么,作为一个兼有法医职责的殡葬协会会长,何九叔会不会当场声张出来,揭发他们,为死去的人洗雪沉冤呢?

如果不会,那么,他又如何鉴定武大尸首,帮助他们一起隐瞒真相呢?

在我们看来,何九叔只有这两个选择。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众人赶紧扶住。

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

王婆算计来算计去,却被何九叔算计了。

何九叔真的是中了恶吗?

两个火家寻扇旧门,抬何九叔到家里,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悄悄告诉老婆,他只是假装中邪。因为他碰到了难题:“武大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所以,声张起来,不敢,怕西门庆;不声张,又不敢,怕武松。

急中生智,假装中邪,昏迷过去。

何九叔不光精细,他还很有智慧!

但是,他的老婆似乎更胜一筹。

老婆便道:“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大证见。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

武松回来,拿着这两个证见,便可以得到武松的原谅。

武松若是回来不问,也就不再声张,又不会得罪了西门庆。

可怜的武大,若是没有武松这个兄弟,他的性命,也就做了何九叔夫妻的一碗饭了!

当人们主持正义却要砸了饭碗时,人们往往选择的是饭碗而丢弃正义。

这不但不被看作低下,反而被视为聪明。

所以,何九叔一听,马上称赞老婆:“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自去殓了。出丧那天,何九叔假装去给武大烧纸,偷得武大的两块骨头,拿去撒骨池内只一浸,果然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

我们知道,在非公民社会,在大多数情况下,芸芸众生既不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更不具备保护他人、维护正义的能力。在看到邪恶肆虐时,普通人就是鲁迅先生所沉痛揭示的两种人:一、遭到蹂践伤害的示众材料;二、沉默不语的旁观者、看客。

何九叔明明知道武大是被毒死的,但是,他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沉默。

他之所以保存武大的骨殖以作证据,不是因为良知,而是因为他在考虑利弊时,想到了武松。

岂止一个何九叔?武大的众邻舍明知道他死得不明,但谁都不愿意站出来,揭开真相,还武大一个公道。

大家都成了同谋。

这样的沉默我们在林冲被迫害时,看到过。

在鲁智深故事中,在金翠莲父女被镇关西欺凌时,看到过。

在整个《水浒传》故事里,举凡弱者被欺凌的地方,必有沉默的大多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实际上,只要大多数不再沉默,我们本来无须英雄。

我们可以自己救自己。

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在他人都沉默时,他爆发出来。

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大家都不敢出头时,他站出来。

这话反过来说,就是:英雄爆发的时候,正是大多数人沉默的时候。英雄挺身而出的时候,正是大众不敢出头的时候。

因此,有《水浒》式英雄的时代,一定不是一个好时代。孳生英雄侠客的世道,也一定不是一个好世道。因为,有一个英雄,必有一群懦夫。

但愿我们的生活中,永远无须英雄侠客。

我们自己是自己的英雄。我们自己建立一种制度,用制度保护我们自己。

好了,现在,懦弱的武大死在潘金莲的砒霜里,更死在众人的沉默里。

但是,他有一个英雄的兄弟。

当这个兄弟归来时,不明不白的死者会得到昭雪。

冤仇,也会得到申报!

第二十卷 20太岁归来

第一章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

官腔可畏!它句句在理,不容反驳。跟着官腔绕,会把你绕得一点道理、一点脾气、一点头脑都没有。

上回讲到,武松出差离开阳谷县后,潘金莲与西门庆在王婆的撮合下,勾搭成奸。为了长做夫妻并且逃避武松的惩罚,又在王婆的点拨下,用砒霜毒死了武大并火化成灰,企图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不露痕迹,瞒天过海。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一眨眼两个月过去了。武松回来了。

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的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武松一直放心不下哥哥。回到阳谷县,交待完公事,匆匆赶到哥哥家里。

可是,进了门,却不见哥哥,只见一个灵床子,上面牌位上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

当下武松呆了!对于自己的这个忠厚愚拙的哥哥,他可能想过很多种结果,但绝不会想到会是这样!

他当初离开柴进,离开宋江兄弟,一心一意赶回老家,就是为了这个哥哥,现在没了!

他当初多少牵挂,多少放不下,就是要保护这个哥哥。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现在没了!

他与嫂子潘金莲反目成仇,就是为了警告嫂子,不要做伤害哥哥的事,现在彻底失败了!

离家时,相别的有两人:哥哥和嫂嫂。回来是,相见的已经没了哥哥,只有一个假哭的嫂嫂。武松一时懵懂,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

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前两个问题一般必问,属于人之常情。

后一个问题问得有些特别。为什么特别?

因为,这个问题显示出武松的疑心!

吃谁的药?——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问题上。武松有过人的直觉。

吃谁的药?吃西门庆的药!

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什么药不吃过。回答的好——连砒霜都吃过。

而且,潘金莲的回答里都是模糊的答案。

一二十日,八九日,时间模糊。

急心疼,病症模糊。

什么药都吃过,吃药模糊。

武松听得满腹狐疑。回到县衙,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买些香烛冥纸,当晚便为哥哥守灵。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的身边,多了一把尖刀。

《水浒》作者特别对这把尖刀做了描写:尖长柄短背厚刃薄。

因为,下文的主角,就是这把尖刀了。

现在,武松无须再顾忌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一点爱被扼杀,一点情被割断,现在,只剩下一腔仇,一腔恨。护佑使者摇身一变,成了复仇天神。

武松在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

显然,武松并不相信潘金莲的话,对兄长之死,他有极大的怀疑。

第二天一早,武松又问潘金莲:“嫂嫂,我哥哥端的什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

武松的刑警队长干的时间不长,除去帮县长办私事的两个月,也就是五十来天,但是,他好像天生会查案。你看他问潘金莲的这几个问题,都很专业。更有意思的是,在潘金莲给他提供的诸多信息里,他很快甄别出哪些是有用信息,哪些是无用的虚假信息。他问的问题有这些:一、得何病。二、吃何药。三、谁买棺材。四、何人殓埋。

武松很快判断出前面三项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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