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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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鹏山新说<水浒>(一)-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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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潘金莲的爱情,需要武松的道德。而如何让潘金莲对自己的爱情转化为亲情而不是转化为仇恨,则需要武松的智慧。

武松有没有这样的智慧呢?

至少直到现在,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潘金莲对武松是很好的。不管武松是怎么理解的,武松也一直接受潘金莲对他的殷勤备至的照料。

应该说,武松有处理好他和潘金莲关系的良好基础。

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让我们非常尴尬、非常失望的情景。

武松劈手夺过潘金莲递来的酒杯,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差点儿把潘金莲推一交。

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第四章 明于知礼义,陋于知人心

武松把事弄砸了。

我们且不看这样一个大男人,竟然差点把潘金莲推倒,是多么的胜之不武。我们来看看他这段历来为人称道的所谓“义正词严”的话,都有些什么内涵。

武松打虎时,他用了两件东西:一根哨棒,一双拳头。

他这段话里,实际上,也有一根大棒,一双拳头。

这根大棒,就是道德。

这段话里包含着对潘金莲道德上的严厉贬斥,而且还拿自己做对比,也就是说,武松俨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潘金莲做道德的宣判。连骂两次潘金莲“不识羞耻”,还指斥她败坏风俗没人伦,甚至说她的行为等同猪狗。这一番正大光明的道德宣判得到了历来《水浒》评论家的喝彩,像金圣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赞叹武松的所谓“神威”,两次说武松的这番言论“字字响”;李贽连声道“武二真是个顶天立地汉子,不可及,不可及!”其实,这很无谓。对他人进行道德批判,很容易声音洪亮,慷慨激昂,但未必使人心服口服。我们要知道,“明于知礼义,陋于知人心”是我们传统文化的毛病之一,本来,知礼义不难,难在知人心。

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当武松拿出道德的大棒来棒杀潘金莲时,潘金莲的感受是怎样的呢?

其一,潘金莲一定非常清醒地意识到,道德不但不会保护她的幸福,反而是在剥夺她的幸福:道德当初陷她于不幸的境地,现在又阻止她摆脱不幸。她成了被道德抛弃的人,不受道德保护的人。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遵循恪守道德呢?所以,武松的这种做法,给潘金莲看到的是道德的狰狞、道德的残忍,道德对像她这样的弱女子的戏弄和压榨。潘金莲后来完全不顾道德,决绝而去,难道武松没有责任吗?

其二,武松不仅利用道德的大棒来棒杀潘金莲,而且,他还真的亮出了他的打死老虎的拳头: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用拳头来威胁吓唬一个弱女子,哪里算得上英雄好汉呢!

所以,在武松、潘金莲的这一番较量中,真正的失败者是武松。为什么这样说呢?理由有二:一、武松拒绝潘金莲,话说得义正词严,大快人心,但是,正如我上面分析的,除了他竟然使用了拿男人的拳头来吓唬小女人这样令人不齿的战术外,武松并不是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他是借用了道德、伦理等公共武器。试想一下,如果不用道德伦理这样的大道理,他还能说出什么样让潘金莲哑口无言的话?他还能说些什么让潘金莲心服口服?

二、武松借用道德伦理这样的公共武器也不是不可以,因为潘金莲的行为确实在违背道德伦理。问题在于,即使手握道德伦理这样的战无不胜的公共武器,武松还是没有真正折服潘金莲,反而把她推向远方,至少是推离自己。推离自己没有问题,但把潘金莲推离武大就有了大问题。本来潘金莲与武大的夫妻关系就非常脆弱,全靠封建伦理维持,全靠封建道德赋予男人的特权维持,现在,武松这样的行为,只能让潘金莲更加绝望,并且在绝望中更加不顾一切。后来潘金莲投入西门庆的怀抱,不能不说,武松有责任。

如果我们在使用道德伦理这样的武器时,结果不是让人信服道德伦理,反而使之更加决绝地破坏道德,难道能说我们胜利了吗?

需要说明的是,武松的目的不是拒嫂,骂嫂,更不能是不可收拾时的杀嫂,武松的目的是要哥哥武大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平静的生活。

但是,当武松举起道德的大棒和自己的拳头时,他固然砸碎了小女人潘金莲,也砸碎了武大的家庭。

从这个角度看,武松不是失败了吗?

事已至此,武松当然不能再在兄嫂家呆下去。他只好又搬回县警察局宿舍住去了。武大呢?有潘金莲管着,也不敢去寻武松。

《水浒》作者感叹道:“骨肉翻令作寇仇”。这样的结果,《水浒》作者当然归咎于潘金莲,但是,武松实际上也负有很大的责任。

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局面还能改变吗?骨肉亲情还能挽回吗?叔嫂之间的僵局还能打破吗?我们知道,像潘金莲这样曾经对武松一往情深的人,心中一定还余情尚存,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原谅武松,那么,武松会不会吸取这次的教训,用智慧解决难题呢?

第十九卷 红杏弑夫

第一章 粗人好做,细活难理

艳嫂有意,小叔无情,潘金莲冰心绝望,事有凑巧,终红杏出墙。愚拙忠厚的武大可能永远不明了,看住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难!难!难!

上回讲到,武松和嫂子潘金莲彻底翻脸,武松由敬嫂到拒嫂,潘金莲对武松则由爱生恨,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实际上,当武松碰到潘金莲时,在武松绝无可能接受潘金莲爱情的前提下,有三个可能的结果:最好的结果是:潘金莲理解武松对她的拒绝,并且转移甚至升华她原先的不伦之爱,转变为叔嫂亲情,由男女之情,转变为欣赏、敬重、关心,并且在武松因素的影响下,使她和武大的夫妻关系得到巩固。

中等结果是:潘金莲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武松对她的拒绝,带着幽怨,带着失望,回到原先的生活状态中去。武松如过眼云烟,又如天上飞过的鸟儿,鸟儿已经飞过,天空没有痕迹。

最坏的结果是:潘金莲由爱生恨,不仅恨武松,兼带恨武大,不仅恨武大,还要恨自己的命运,不仅恨命运,还恨社会,恨道德,从此在绝望中决绝远去,再不回头。

现在,武松看起来很道德很受人喝彩的行为,最终,导致的恰恰是三种结果中的最坏结果。

好在,武松还有挽回的机会。

不觉过了十数日。因为知县要将他在阳谷县当官两年半来赚得的好些金银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打点朝廷衙门,谋个升转,便差使武松上东京一趟。

上峰差遣,当然不能不去。临走之前,武松去街上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直到武大家里。

武松到武大家里干什么呢?是否就是简单地告知一声?

到了武大家里,叔嫂相见,又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实际上,潘金莲既然此前对武松用情那样深,不会一次遭拒,就彻底绝情。

果然,潘金莲见武松把将酒食来,潘金莲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

我们常常在评价古代那些所谓“祸水女人”时痛斥她们“以色邀宠”,其实,这些女人,在男人面前,除了色,还能有什么呢?潘金莲喜欢武松,除了她处处体现对武松的细心关照伺候,她就只能以自己的美色来吸引武松了!

汉武帝宠信李夫人。李夫人染病在身,病入膏肓之时,武帝亲自去看她。但李夫人一见武帝到来,急忙以被覆面,坚决不让武帝看到她因病而憔悴的面容。武帝说:“夫人不妨见我,我将加赐千金,并封拜你兄弟为官。”李夫人说:“封不封在帝,不在一见。”武帝一定要看她,并用手揭被子,李夫人转面向内,任凭武帝再三呼唤,李夫人只是独自啜泣。武帝心里不悦,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这时李夫人的姊妹也入宫问病,见此情形,都很诧异。待武帝走后,她们责备李夫人:“你想托付兄弟,见一见陛下是很轻易的事,何苦违忤至于如此?”李夫人叹气说:“你们不知,我不见帝的原因,正是为了深托兄弟。他之所以眷恋我,只因我的美貌而已。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今天我病已将死,他若见我颜色与以前大不相同,必然心生嫌恶,惟恐弃置不及,怎么会在我死去后照顾我的兄弟?”

可见,以色事人或以色邀宠,正是女人的不幸,而不是她们的不德。对此,我们要给予的,是同情的泪水,而不是责骂的口水。

但是,武松现在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潘金莲漂亮的服饰和娇媚的容颜,他更没有心情思量潘金莲的心思,他有他的沉重的心事,他的沉重的心事就是他对武大的牵挂。

武大愚拙,懦弱,矮小,丑陋,可以说在那个凶险处处的社会里,毫无自我保护的能力。武松在柴进那里,一听到自己的命案已经没事,就急着赶回老家看望哥哥武大,除了兄弟情深,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对这个哥哥不放心,他是自觉地挑起了保护兄长的责任,他就是他哥哥的护佑使者。

当他见到他的嫂子,发现嫂子如此出色,并且对武大毫无情意时,他的心思就更加沉重了。

当嫂子竟然不顾人伦,向身为小叔子的他发动情爱攻势时,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个出色的嫂子,一个为众多男人觊觎的嫂子,一个对哥哥毫无情意的嫂子,而且,是一个心思很活的嫂子,一个在情感上和生理上都极度饥渴的嫂子。

这是一个红杏出墙的高危女人。

而自己的兄长对这个女人却毫无吸引力、约束力、威慑力,对外来的威胁更是毫无反抗力。

当武松即将出差远离,他如何不心事重重?

三个人来到楼上,酒肉摆在桌子上。酒至五巡,武松端起一杯酒,对武大说:我出差的这段时间里,你少做生意甚至可以不做生意,家里盘缠我来解决,每天晚出早归,不要与人吃酒,不要与人争执,即使有人欺负你,你也忍着,等我回来和他算账。

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金圣叹在武松的这段话后,批了这样几句话:“兄弟二人,武大爱武二如子,武二又爱武大如子,武大自视如父,武二又自视如父。二人一片天性,便生出此句话来,妙绝。”

武二、武大兄弟之间的话,都是平常话,但不知为什么,读之,使人几欲泪下。

第二章 看住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比看住一万个跳蚤还难

但是,接下来武松对潘金莲说的话,却让他们的关系彻底破裂,覆水难收。

武松再端起一杯酒,对潘金莲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

这一开始,说得很诚恳,是实情,也是恳求,金圣叹批曰:“竟是托孤语,读之慷慨泪下。”

但是,既然如此,就不该说出下面的话激怒潘金莲。

下面武松又说了什么话呢?

武松道:“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

这样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能接受的。更何况这话正是戳在潘金莲的痛处。尤其是两人十几天前发生过一次撩拨事件,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在揭潘金莲的伤疤。

潘金莲一听,一下子就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什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

当初,潘金莲要武松搬来家住,说的是“自家的骨肉”,一口一声的“叔叔”喊,现在,这个“自家的骨肉”已经成了“外人”了。

接着的,是潘金莲对武松说的话:“自从嫁了武大,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

武松的这句话,更是火上浇油,潘金莲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去。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什么阿叔,那里走得来,……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

潘金莲对武松彻底绝望了。

这一点,武松要负很大的责任。不是说武松要接受潘金莲的爱情,而是说武松不该用这种绝情的方式拒绝潘金莲的爱情。他完全可以在拒绝爱情的同时,多给予潘金莲以理解,以同情,以安慰,包括给予她其他方面的出于情感的补偿。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爱情我们不能接受;但是,没有什么爱情我们不能理解。

有一些爱情我们不能报以爱情;但是,没有什么爱情我们不能报以温情。

有一些爱情我们必须拒绝;但是,没有任何爱情我们可以嘲弄。

而武松,却偏偏在不理解的前提下,对潘金莲冷酷无情,进行严厉的道德审判,并用轻薄的语气对她加以嘲笑和警告。

他警告潘金莲,他将用公共的道德和自己的拳头来管束她,她必须服服帖帖,规规矩矩。

武松这样警告潘金莲时,他自信有这样的权力。

但问题是,你武松有这样的能力吗?

也就是说,你能对潘金莲实行全面的监控吗?

要知道,看住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比看住一万个跳蚤还难。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证明了这一点。

拉回一个倒向他人的女人,就像推开一面倒向自己的墙。

武松走后,武大整整地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每天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这样又被潘金莲痛骂。他呢,也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忍气吞声。他似乎以为只要自己一直这样,就会笼络老婆的心,老婆就会安心和他过日子。

实际上,可能连潘金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潜意识里,总是在寻找一个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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