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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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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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墩拍拍口袋说:“啥贵不贵的!咱有钱,加班费涨了两倍,喝得起!”
父亲知道,随着美国飞机掌握制空权,工厂现在一片红火。工人加班加点连轴转。生产一上马,奖金自然看涨,裕华纱厂的员工个个都跟小财主似的。而驼峰航线开通的直接效果就是黑市大繁荣,不论吃的、穿的、用的都能通过黑市买到,而且一律都是美国货,现在连闷墩都敢开口请朋友喝美围洋啤酒,可见形势今非昔比。
三个人来到饭馆里坐定,闷墩先点了一盘卤猪耳朵,一碟油炸花生米。父亲一看就笑了,调侃道:“哎呀,你师父一辈子就点这两样菜,现在徒弟也学会了,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闷墩脸红了,憨厚地笑着说:“你们点,你们点。”
父亲叫了一道红油麻婆豆腐,一盘回锅肉,老庾点了一条红烧松鼠鱼。洋啤酒上来,是那种铁罐装的美国货,可是饭馆却没有罐头刀,店主找来一把厨师剔肉的尖刀,旁边一群穿长袍马褂的食客瞪着眼睛看他们怎样对付这洋玩意儿。老庾和闷墩没喝过啤酒。这时候只有父亲出马。他把刀尖轻插进罐顶,小心地沿着边缘旋开一条口子,然后把金黄色的液体倒进粗瓷碗里。老庾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在铁盖子上凿开一条口子,只是用力过猛,一股蓬勃的泡沫冷不防喷出来,溅了满脸满身。马褂们见状个个幸灾乐祸,笑得抽了筋。
啤酒到底不比白酒,不经喝,还不见酒力。闷墩连连说:“这洋货味道咋跟马尿差不多,还贼贵。不好不好!”
父亲知道他心疼钱,就向店主要了一瓶泸州老窖,三个人这才正式喝起来。闷墩吱儿吱儿地啜了几口,脸上有了一丝红亮亮的酒色。父亲偏着脑袋问闷墩:“刚才那红衣女孩儿是你什么人?”
闷墩一下子脸红了,连连说没啥没啥,一个熟人。父亲和老庾对视一眼,更加觉得有鬼。老庾挤眉弄眼地说:“我看不像嘛,怕是找的媳妇吧?”
闷墩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父亲将一盒香烟扔到桌子上,三人都点上。老庾就开始盘问女孩儿叫啥名字,住哪里,多大年纪。闷墩低着头只管不吭声。父亲问他是不是本厂的,他看了父亲一眼,很不情愿地回答说是师父家的,叫喜妹。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有心招徒弟入赘啊。大家说笑了一阵,闷墩忽然问父亲道:“小哥子遇上啥不高兴的事吗?”
父亲很惊讶,看不出闷墩这样心细,能体察出他心里有事。他没准备跟他们讲,可刚一张嘴,心里的话就全出来了。没想到,还没等他讲完,闷墩竟哭了,坚决地说:“小哥子、老庾,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印度当兵!”
“不行,你好不容易就要学徒满师了,这可是一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父亲第一个反对。
闷墩瓮声瓮气地说:“小哥子,你别忘了,我家七口人都死在鬼子的炸弹之下。告诉你们吧,你们别以为我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这种血海深仇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我常常做梦都梦见我家的木板棚屋,还有至今尸骨无存的亲人。我暗暗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把刺刀插进日本鬼子身体里!”
父亲不再劝说了,而且心情格外轻松起来,好像这个选择带来的苦恼、彷徨和犹豫统统都被大水冲走了一样。他说不清是自己的决心影响了闷墩,还是闷墩的行动影响了自己。闷墩把大半瓶白酒咕咚咚地倒进三只碗里,然后端起来对他们说:“小哥子、老庾,咱们干了。如果有一天我能报了血海深仇,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三个年轻人毫不犹豫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第七章我心飞扬
1
重庆兵役署设在市中区清凉寺背街一扇黑漆大门里。三个人来到一间挂有“新兵征集”招牌的平房跟前时,都有些紧张。老庾小声说:“这间办公室刚刚挂牌,我们是最早报名的三个。”
报名程序十分简单:一个戴眼镜的文书对三人象征性地目测一番,没有明显的生理缺陷即算合格。然后他们被领进另一间办公室,各自领到一张黄表纸油印表格。闷墩写字慢,就由父亲代填,其中有一栏是“会否英语”,老庾悄悄说:“当然会。不会人家不要。”
闷墩着急地说:“要是人家跟我说外国话怎么办?”
“其实英文我也不懂,上课我都睡觉了。老邓英文顶呱呱,咱们让他去对付得了。”
父亲说:“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哪算哪。”
只有一栏令父亲感到为难,那就是家庭住址和父母姓名。他问军官,这一栏能省略或者暂时空着吗?军官回答说不行,此栏必填,除非你是孤儿。闷墩闷声闷气地说:“我就是孤儿。”
父亲本来想说,我也是孤儿,但是想想觉得对不住父母,于是就如实填上了。然后三个人依次按手印。
刚刚完成报名手续,一个穿西装挎相机的男人就闯进院子来,大声嚷嚷着:“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做政工宣传的军官欢喜地说:“好了好了,《中央日报》王记者来了。”
王记者为准备《有志青年投笔从戎,争相从军报效国家》的命题新闻而来。他要求三个青年挤在征兵办公室门口,手举按过手印的兵役登记表,脸上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然后镁光灯“嘭”地一炸时光就定了格。老庾悄悄说:“有记者给白照,咱们就省下钱去耀华餐厅吃西餐。”
出门时来了一位上校,把一张盖了朱红大印的《征兵通知书》发给他们,告知一周后新兵将在江北集中登车,前往教导团驻地。父亲性急地问主任:“什么时候出发去印度啊?”
主任是个北方人,一脸严厉地训斥说:“军队里有纪律,不兴打听你不该打听的事儿,违反纪律要受处罚的!”
父亲偷偷吐了一下舌头,三个人都规矩起来,向长官鞠了一个躬。
2
三个新兵在市区逛到半夜,喝了许多酒,次日才乘轮渡回到南岸。父亲没有想到,一夜之间自己的照片已经登上了张松樵每日必看的《中央日报》的头版,更不知道家里已经发生了十二级地震:老爷子当场血压升高、四肢僵硬,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柳韵贤哭得哑了喉咙、肿了眼睛。
一场正面风暴免不了了,父亲索性横下一条心来等着父母摊牌。他回到自己房间,和衣倒在床上,脑袋乱哄哄的,睡不着。
一连两天过去,家里出奇地安静,爹爹、姆妈仿佛躲起来一样,每天吃饭都是用人家成按时送到房间来。这天父亲实在忍不住,悄悄向家成打听爹爹、姆妈到底哪去了。家成抱怨道:“少爷,您到底想起老爷太太来了,实话告诉您吧,他们都在医院躺着呢。”父亲完全没想到情况糟到这种地步。家成在一旁又说:“老爷血压还降不下来,太太也气病了。全都是为了少爷您哪!”
父亲心里直责怪自己不孝,问清医院地址,立马出门。
出了厂门就听见报童口中乱纷纷地嚷着:“看《号外》,看新出的《号外》啊!斯大林(格勒)战役结束,德军元帅投降,消灭德国法西斯三十万人!美国盟军攻占所罗门群岛,击沉日本舰队。美国飞机轰炸日本东京、横滨、大阪,大火三天不熄!看《号外》啦!”
一个拄着拐杖的伤兵也捡了一张,但他不识字,正好拦住父亲请求说:“小兄弟,替我念念好吗?”
黑字标题为《我英勇国军重创日军,怒江前线固若金汤》。原来日本人多次试图强渡怒江天险,遭守军猛烈反击,毙敌数百人,击毁坦克、汽车若干辆。《号外》虽然没有提及守军番号,但父亲脑海里浮现的是表姐夫林志豪的身影。
伤兵低着头听完,什么也不说,只把《号外》仔细收起来。有人好奇地问他:“老总,您从哪里回来的?腿怎么残的?”
他没有回答,自顾向前走,父亲见他登石阶很吃力,就赶紧扶他一把,小心地问:“您从前线回来的吗?”
“野人山……捡了一条命。”
父亲大惊,急切地说:“您从缅甸回来?我表姐楚如兰,表嫂罗霞都在第二百师,至今没有消息。您知道她们的下落吗?”
那人摇摇头,神情惨淡:“别指望了,小兄弟……大多数官兵尸骨无归呢。”
父亲心底有条很硬的弦被拨动了,他改了主意,扭头回家了。
3
次日太阳出了老高,父亲还在蒙头大睡。家成上楼来唤醒他,告诉他老爷太太回来了,在楼下饭厅等他吃早饭。他忽然明白父母在医院或许也是试图张网以待,用亲情的丝线捆住儿子手足。
几日不见,爹爹张松樵苍老了许多,原本稀疏的头发全白了,平时在儿子心中的威严形象如同未经修葺的旧厂房一样斑驳起来。姆妈柳韵贤云鬓纷乱、眼圈红肿,一看到儿子泪水就往外涌,被张松樵狠狠瞪了一眼才没有大放悲声。饭桌子上摆放着各自的早餐:爹爹还是白米粥、豆浆、馒头和咸萝卜,姆妈则是豆浆、油条和小点心,都还一动未动。
父亲眼看父母备受折磨的样子,心中深感自责和不安,险些就要下跪请罪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报名从军是为国效忠,救国救亡何错之有?那么多在战场上马革裹尸的铁血男儿,哪个不是爹娘养的?凭什么别家儿子该去当兵打仗,去流血牺牲,张松樵的儿子就该躲在后方享受胜利成果?想到这里他强忍住感情,只是规规矩矩垂手唤一声:“爹爹!姆妈!儿子忠孝不能两全,请二老今后多多保重。”
张松樵睁大眼睛,柳韵贤停止抽泣,儿子嘴里的“忠孝不能两全”等于抢先竖起了民族大义的挡箭牌,让他们无言以对。八百年前,当满头白发的慈母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刺在那个名叫岳飞的青年军人身上时,它也就深深地铭刻进了我们民族的灵魂中。当“尽忠”与“尽孝”不能两全之时,大忠则为至孝,报国即是孝敬父母,张松樵、柳韵贤岂有不知?
柳韵贤开始期期艾艾地抱怨起儿子来:这个绝情寡意的小子,刚刚长出牙齿就以为翅膀硬了,一点也不怜惜做父母的感受。但是她缺少说服儿子的道义武器,只好可怜巴巴地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丈夫。谁知张松樵长叹一声,摇摇头,自顾低头吃起早饭来。父亲吃的还是“热干面”,他机械地把面条一根根往嘴里挑,根本没有吃出味道来。待到用人收拾桌子,张松樵示意柳韵贤上楼,自己向儿子招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
“述义,救国可以有各种选择,并不只有上前线。”张松樵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父亲低着头说:“爹爹,对儿子来说,这是已经选定的路。”
“可是你的书还没有念完,你不能等念完中学再去吗?”
父亲抬起头来:“爹爹,请您原谅,有些事情是不能等待的。抗战比念书更紧迫,念书可以等,抗战却不能等,相信您比儿子更明白这个道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否则您为什么要历经艰险把工厂从湖北迁往重庆,而不留在沦陷区同日本人合作呢?抗战五年多来,您的工厂在敌机狂轰滥炸下咬牙坚持,即使被夷为平地也决不屈服,您不是已经为儿子树立了一个救国榜样吗?”
张松樵无话可说,儿子的话句句在理,只除了父母感情通不过这一条外。他掏出手绢来擦擦眼睛说道:“我要告诉你,国家可以有千千万万的忠臣义士,但是儿子对父亲来说却是唯一的。”
父亲恭恭敬敬地回答:“儿子明白。”
“明白你还去?”
父亲回答:“儿子不能不去,普天之下的骨肉都一样。小石头也只有一对父母,可如今他们都在战场上。他们是儿子的榜样。”
张松樵长叹一声道:“昨天我去了兵役署,你知道他们怎么说?”
儿子紧张地盯着爹爹,爹爹嘴里的牙齿残缺好几颗,让他想起朝天门码头那座被炸塌的古城门。城门一开一合吐出声音:“他们说,只要你同意撤回报名申请,他们就放你回家。”
“儿子不能同意。如果儿子不幸为国尽忠,请父母好自珍重,儿子不能为您们尽孝了。”
张松樵彻底明白了,不禁有些神情黯然。他摸摸索索地取出那张报纸,指着照片上另外两个人说:“他们都是你的同学吗?”
儿子告诉爹爹,这个是同学老庾,父亲是国防部军官。另一个是厂里的司机助手闷墩,全家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夏天那场空袭中,被山上金银湖大水冲进长江,踪迹全无。
张松樵半晌无语,后来他终于站起身来,去房间叫柳韵贤下楼,两人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然后对儿子说道:“你长大了,要报国去了。父母养育之恩,你就此叩谢吧。”
父亲心中大恸,“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等他抬起头来,姆妈已经瘫软在椅子上哭成一团,爹爹像棵身姿挺立的老树,沟壑纵横的脸上泪已成行…
出发的日子到了,天色未明,父亲就起床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还特别挑选了几本书带着。门推开了,一宿未眠的老爷子走进来。父子俩一时都没有说话,看见父亲行囊里尽是书,老爷子不由得十分伤感,摇摇头转身走了。
早饭是柳韵贤亲自下厨为儿子做的,还是他平时最爱吃的“热干面”。父母眼光里流露出来的千言万语简直就像一只手,把儿子的心都揉碎了。父亲不敢与他的父母对视,唯恐心一软,那些柔情和母爱就化作绳索把他给拴牢了,只好慌慌张张地装出吃得很香的样子。
告别的时刻到了,柳韵贤拉住儿子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件东西给他套在手腕上。父亲低头一看,竟是只瑞士产的“OMEGA(欧米茄)”金表。姆妈的湖北仙桃口音好像凄怨无比的戏文唱腔在耳边回荡:“我的儿哪,答应我,么子时候吃不了那些苦,么子时候后悔了,不想当那兵了,咱卖了它,好换飞机票回家来啊?”
父亲本想缩回手来,但是手被姆妈紧紧捉住。他想跟她说,一名普通士兵戴着金表上战场别人会怎么看?何况自己绝不会后悔,也绝不当逃兵。可看着姆妈哀求的目光,他无法启齿,他不能再往父母破碎的心上添雪加霜了,就算给他们留个盼头儿吧。
他向父母深鞠一躬——这是儿子辞行,也是感恩,更是一个年轻人终于长大奔向战场的成人仪式。
这是公元一九四二年岁末的最后一天,但是对年轻的父亲来说,这一天东方升起的太阳却是全新的,如同他的从军之路以及胸中的希望和梦想也是全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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