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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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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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平火了:〃老白同志,这是我的业务范围!〃   

  老哈沙哑的嗓门也尖细起来:〃陈助理员让你去找他们生产上的人了?〃   

  谢平觉得她已经到了不讲理的地步,便说道:〃只要把竞赛方案制订好,我该找谁就找谁。你收走了我文件,方案制订不出来,你负责!〃   

  老哈气得哆嗦起发黑的嘴唇,把卷宗撂还给谢平,连连说道:〃你找嘛,找嘛……找个痛快!〃攥紧了两只小拳头,噔噔噔回保密室去了。   

  吃罢早饭,谢平几乎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陈助理员捧着茶杯,慢悠悠踱进来,把一份文件撂在谢平面前。谢平拿起一看,正是他留给严技术员的那份。他不明白它怎么又到了陈助理员手里去的。谢平刚想解释几句,陈助理员摆了摆手,说道:〃咱们独家搞吧。死了张屠夫,不吃活毛猪。〃   

  〃可是……我想……两家商量商量……〃谢平结巴起来。   

  〃商量什么?他们开现场会,找我们商量了吗?他们从乌尔禾拉鱼来分,给政治处留了吗?〃陈助理员温和地反问,眼睛里闪现着宽谅的神情,〃算了。你就参照以往的文件搞。〃   

  〃我们不能一年年老抄下去。〃谢平急了。   

  〃什么抄?〃陈助理员的脸色渐渐紫了,慢慢端起茶杯,让它贴住冰凉的下巴,诧异万分地看着谢平,好像不认识这小伙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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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桑那高地的太阳(17)         

  〃真有你的……〃他最后宽谅地笑了笑,给了这么一句,走了。   

  屋里留下谢平自己。过了好大一会子,他才平静下来。拿上记事本和那许多文件,去找严技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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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产股在走廊那头,是个有四扇窗户的大房间。可严技术员已经跟场长走了,给谢平留了张便条,说:〃小谢同志:你的热情,难能可贵。我原料你并没跟你们的陈助理员把这事谈透。看来,确实如此。文件由白保密员取走,必已回到你手中。我跟场长这回还要去皮坊。我看你身上没一件皮货。住机关,常出差。没皮衣可不行。如果你需要,给我打个电话。我让皮坊给你弄一件,价格会是优惠的。〃   

  谢平不无失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老哈竟在屋里,坐在他床沿上,背靠被褥,把两只细巧的脚蹬住火炉角,一头嗑着她自己特制的葵花子……用加糖的五香盐水煮熟,又在火墙顶上慢慢焙干…… 一头朝办公桌那边抬了抬她尖尖的下巴,说道:〃给你的。〃   

  谢平开始还以为给他送椒盐五香瓜子儿来了呢。再一看,是陈助理员给他的一张便条。又是一张便条:〃我跟政委走了,得几天工夫。既然蹲点,就得蹲住。这是政委一贯的主张,也是我一贯的主张。我经过反复考虑,今年这份劳动竞赛的文件,还是我自己来起草吧。你刚调入我股,多花点时间,多进入些情况,看来是必要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嘛。先不急于开展工作,工作还是有得你做的。这几天,你就在办公室值班,做好电话记录。来电人姓名、单位、来电时间、内容摘要和处理结果,都要一一记清、备查。一般情况下,你不要擅自处理。都转给有关部门的有关人员去承办。转给谁了,他是怎么答复你的,也要记清。机关里的事,一是要勤,二是要清。勤就是勤快,清就是清楚。这是政委经常强调的。我认为这是个高明的归纳。电话记录本挂在我办公桌左手墙上那一排钉子的第三枚上。老白同志处有我办公室的钥匙。从老白同志处拿的文件,请从速如数归还。切!切!〃   

  五   

  我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但他们真的需要我吗?   

  现在,谢平终于体会到场部晴明的白天,是多么寂静了。天蓝得像纹丝儿不动的湖面。秃溜溜的白杨树枝上结满了茸茸的树挂,显见得那般粉妆玉琢。到中午时分,路面开化,成了一摊稠黏的烂泥,连白脖子乌鸦都不敢往下落。人也只好贴着墙根,拣阴冷硬实处下脚。吃罢午饭,停了广播,四周围又好像再度沉到湖底里去了似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而后,就只能看到运空奶罐的牛车从窗前缓缓走过。而后,才有从屠宰场回来的车。车厢板缝里滴着血水。还有拉草的牛车,它们一步三摇地在泥坑里挣扎。晃荡的车厢撞击在轴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哐当声和吱嘎声。那高高堆起的草垛,好像每时每刻都会崩散,却奇迹般地团结住了自身。车把式们还躺在那晃动的草垛上头,从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里边,懒散地伸出稀脏的脚和带着红布条缨络的鞭梢,眯盹着,享受那暖洋洋的太阳的抚爱。   

  傍晚晌,谢平去打饭。走过机关篮球场,他看见渭贞嫂和建国了。他们起先待在球场边,等着谁,见有人,出溜一下,躲闪进被暮色笼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带里。林带外头,停着一辆拖车。没熄火,突突地发动着,还亮着车灯。谢平认得,是试验站的车。他料定,渭贞嫂和建国是来探望赵队长的,便追过去,喊了声:〃渭贞嫂!〃没人应。追出林带,见渭贞嫂和建国慌里慌张紧着往拖车上爬。他又叫了声:〃我是谢平。〃渭贞嫂手一软,脚踩了个空,从车厢板上掉了下来。建国原本就不想躲。这时,跳下地,先搀起娘,回头叫声:〃小谢叔叔〃,想朝这边跑来,但被渭贞嫂一把拖住。渭贞嫂都没顾得上去揉揉腿面上蹭肿了的地方,拢拢散乱的鬓发,只是搂定了建国,缩回到车厢板投下的阴影里,直到谢平走到跟前了,才抬起头,红着眼圈,看着谢平,说了声:〃是……你……〃她显得那样的恭敬谦卑,又显得那样的陌生。谢平心里好一阵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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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桑那高地的太阳(18)         

  〃来看赵队长?〃谢平问。   

  〃不是!〃她触电似的答道。   

  〃还没吃饭吧。看巧,场部大食堂刚开饭……〃谢平说道。   

  〃不用不用……〃她紧张地摆摆手。   

  这时,机车上的两个驾驶员不知从哪达子弄来一块两米来长的松木寸板,抬着,往拖斗里一撂,过来招呼渭贞娘俩上车。她不再说什么,赶紧先把儿子推上车。而后,车就开走了。   

  林带里暗得厉害,远远近近亮起许多灯。谢平看着拖车开远,回头向黑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后边有块开阔地,开阔地上有个隆起的小高包。其实,那是场部大菜窖的顶盖。那大菜窖里住部队,睡一个连不愁。大菜窖的西头,有个大坑。一半,棚了些树干、树枝、苇箔、干草;另一半露着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阴处积着稀脏的雪。撂着两条用整段圆木挖成的猪食槽。棚上顶盖的那一半里,黑魆魆地躺着几头架子猪,在哼哼唧唧。猪圈和菜窖后身是一条稀稀拉拉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后身,才是那大空场子。空场西边是场部警卫班和托儿所的窑洞式平房。空场后头东南角,那铁皮烟筒里冒火星子的,是马号、鸡场。再往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碱包。碱包的中间,有几小间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对着门脸的小屋,四处有些歪歪倒倒的锈铁丝网象征性地围起,那便是场看守所。   

  此时,大菜窖顶上站着两个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枪,侧身对着呼呼刮来的西北风,把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斜起眼,看着蹲在小食堂后墙根前吃饭的人犯。风把他俩的皮帽护耳吹得忽闪忽闪。吹青了的脸面麻辣麻辣。   

  〃报告。〃一个人犯吃完了。撮起一碗雪,擦过碗,又把筷子夹在胳肢窝里使劲捋过,便毕恭毕敬地,上前两步,独自在风里站着了。这家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场的一个教员,糟践女学生娃子。还戴着副黄框子老式眼镜,风一吹,筛糠似的颤。但为了讨好看守,这混蛋竭力用垂下来的双手贴紧腿杆子,似乎这一来便能叫自己站稳当了,尽符监规。接着站起第二个。打着饱嗝,支起大衣领,点烟抽。他叫李裕。鸦八块分场二队的司务长。一九五六年带支边青年来羊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认真当过两年乡长。那时还年轻,能干。按说,他这一号的,来羊马河恁些年了,再不济事,也不能只当个司务长啊。当年由他带来的那一拨里,能力上远不如他的,也有当副队长的了。但他啃筋儿就啃在过于能干,过于聪明,过于不肯安生上。瞎倒腾。私种紫皮蒜和黄烟,拿到老乡公社集市上去卖。据说还倒卖皮靴、小刀、旧瓷器、袷袢和耳坠、项链之类的小玩意儿。还带着别人这么干。他是全场〃社教〃的重点对象。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是板上钉钉的了。现在就等着师社教总团讨论,交不交给政法部门处理。第三个站起的,赶马车翻车砸死马。第四个还是个中学生。据说偷了学校食堂存放饭票的木匣子,拿饭票跟人换纸烟抽。四个人里,只有那个糟践自己学生的教师上着手铐。看守最恨这一号的。上罢铐子,还得紧他一圈。最后站起的,便是赵队长。   

  吃罢饭,他很久都没往起站。小食堂的人来收菜盆和馍筐,跟他打招呼:〃吃完了!〃他还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然后照旧蹲那儿,脊背抵住土墙,卷了根烟。看守也不催他。那四个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风里。待烟烧着了,他才站起来归队。那学生贪馋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他还真让他吸了两口,过了过瘾。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那学生嘴上把烟又夺了过去,一点不怕烫地就用自己粗硬的指头把烟头捻灭了。红亮的烟粒便随风飘散。谢平给他的那副黄军布里的连袖皮手套,挂在他壮实而略有些佝偻的身板两旁,跟风一道晃荡。他好像没看见谢平。或者,装作没看见。只待走到礼堂门口,再往前走,就再见不着了。这时,他突然站下,回过头来划根火柴,点烟。火光映红他干黑的脸面时,谢平看见他眼珠子忽地挤到这边眼角,很亮地闪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队伍完全消失在礼堂山墙那厢,其中一位看守远远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谢平张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小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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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桑那高地的太阳(19)         

  后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陈助理员的老婆常找谢平相帮去鸡场取蛋(扛上个纸板箱,先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装锯末),到畜牧队去拿酸奶疙瘩,相帮她家泥煤堆、翻菜窖、掏火墙、栽晾衣服桩子……   

  有一天,谢平正替陈助理员汇总各连队交来的党费。陈助理员兴高采烈走进来,从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扬扬地取出一对破马蹄铁。磨得极薄,锃亮,钉齿秃圆秃圆。贴着掌子面的那边,锈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红皮屑。真是撂路边也没人瞧的烂脏玩意儿。陈助理员却跟托着个碰不得、摸不起的宝,赶紧让谢平从文件柜里替他抽个崭新的牛皮纸大信套,先一口气,把信套吹鼓了,连手一起探进,小心翼翼把那两片蹄铁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么在册的出土文物似的,叫谢平立马送政委家,交政委爱人,并用毛笔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写上:〃面交袁枚园校长亲启〃。   

  这怎么了?左宗棠西征时胯下那匹追风马使过的掌铁?恁金贵?我在汇总党费哩!谢平心里嘀咕,把算盘珠拨得山响,说:〃待会儿吧。或者,干脆,老陈,你自己跑一趟吧。〃这些日子,谢平已经发现这位陈助理员有这毛病。爱支派人。连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让谢平去扛(机关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还得给他妈的码齐了,还得把煤屑扫净。但谢平觉得这些还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爱人犯病要送卫生队抢救,掀了床板去抬,谢平也没意见。可这算个鸟玩意儿?破铁掌比党费还要紧?   

  谢平的态度恁生硬,陈助理员吃惊。但想到几十个单位的党费汇总错了也不好办,他便说:〃那好吧。总数打出来之后,再麻烦你跑一趟。我找张股长说件事。〃   

  十几分钟后,他转回来,见那包东西还撂在窗台上哩。这阵子,太阳爬到林带上头,从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摊,把牛皮纸信套的一个角儿润得湿透。他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声惊问:〃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   

  〃这包东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吗?〃谢平反问。让陈助理员几搅几不搅,党费总数打三遍都对不上,还有两三个单位没交,还得催。有个完没有?   

  〃刚才窗台上哪有水?〃   

  〃这么说,是我往上戽的?〃   

  〃我让你看着哩!〃   

  〃那纸包里装的是糖稀?恁怕水?〃谢平觉得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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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想替我干,开口。撂那儿故意不管,跟我耍什么心眼呢?〃陈助理员抱着那纸袋的手都发颤了。他真上火了。   

  谢平哭笑都不是,便〃砰〃把算盘一推,喊道:〃你要是觉得送他娘的破铁片儿,比收党费还要紧,我这就给你跑腿去!〃   

  等他从政委家回来,桌上的钱、算盘和表格都不见了。一惊,忙跑到组织股办公室,找陈助理员。他在看报。   

  〃钱你收了?〃谢平问。   

  〃我不收谁收?〃陈助理员答道。   

  〃还有两个连队没催上来呢。〃   

  〃不麻烦你了。〃陈助理员翻过报纸,继续看另一版。   

  〃袁副校长说,谢谢你。〃   

  〃她来过电话了。〃他又把报纸翻过去,继续看曾经看过的那一版。   

  谢平看见陈助理员脸虎起,铁板一块,心里怅怅然,饶不是滋味,但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便一转身退了出来。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站在机关大门口,呆呆地看落日。老宁过来把他叫到宣教股屋里问他:〃咋搞的?你跟那个姓陈的家伙关系弄恁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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