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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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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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站在机关大门口,呆呆地看落日。老宁过来把他叫到宣教股屋里问他:〃咋搞的?你跟那个姓陈的家伙关系弄恁紧张?〃   

  谢平心里烦,不想跟别人谈这档事。他叹了口气之后,只是反问老宁:〃你知道政委的老婆要那些破马蹄铁干吗使?〃   

  〃袁副校长有那癖好,专门收集那玩意儿。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挂那玩意儿。养病嘛……〃老宁淡淡一笑,无意多谈这破铁片。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熏得黢黑的钢精锅,揭开盖,对谢平说:〃吃点。〃锅里有十几个煮熟了的土豆和鸡蛋。鸡蛋可不好觅。在连里,坐月子,指导员的批条,才给百十个。病号饭里卧两个水波蛋,也都得有指导员批条。老宁这小子路广。别看他大学生,跟马号、鸡场、屠宰场的几个老汉走得都挺近挺紧。他那〃黑锅〃里常有这些别人捞不上吃的东西。自然不是靠批条得来的。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天底下哪有绝人之路?谢平拿了个凉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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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0)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淀粉?傻小子。你这么活着可不行。〃老宁笑道,〃我那厢还有呢。〃他掀开床头前一个广口缸上的草茬垫盖。里厢果然圆鼓咚咚还有多半缸白壳蛋。他屋里什么家伙都有。锣鼓家什。破乐器。万能电表。电烙铁。收音机空壳。装胶卷的暗箱。放大机。成套的炊具。成排的报架。就是没有书。他的床铺也搭在火墙背后,搭得很高。老宁那矮个儿坐在上边,脚够不着地。至于床底下堆着的东西,就更杂了。有两只板箱里究竟还收着些啥,怕没人闹得清。   

  过会子,生产股的老严走了进来。〃哎呀,乖乖隆低咚……〃他跺跺脚,拍打拍打肩膀头。原来外边又下开雪了,还挺密。从老严进来之后不久,谢平就觉出,今天他俩相约好了来专找他说事的。   

  老严解下围巾,先去烤了冰凉的手,紧着就蝗虫似的去锅里抓挠。熟门熟路,也果然不同凡响:有高蛋白绝不吃淀粉。他还能找出个小碟儿,倒些黑稠黑稠的酱油在里头,捏着光皮鸡蛋,蘸来吃。不说话。先一气吃了五六个,才喘喘,端起老宁的茶杯,连连呷了几口,过了过嘴,才落座在高脚方板凳上,啜着剩余在牙花缝里的〃蛋黄素〃,问老宁:〃你跟小谢谈了?〃   

  老宁扔一棵〃恒大〃烟给老严,答道:〃等你呢。〃   

  〃操!我算老几!〃老严笑,顺便还瞟了一眼谢平。   

  〃今天我老大,你老二。〃老宁在高铺上晃着两条短腿笑道。   

  〃你才〃老二〃!〃老严点着烟,坐在小马扎上,顺势朝两头沉办公桌上一靠,笑道。在农场里,〃老二〃是个脏词儿,指男人的那玩意儿。   

  〃说吧,少客气!吞了我半打鸡蛋,够你十天营养的了,还不痛快些!〃两人打着哈哈,调剂着开场白里难免要有的尴尬气氛。谢平听来,心里却格外难过。他明白好心的他俩今天要跟他说啥。最近机关里对他来场部没几天就跟中心助理员闹毛了,颇多微词。对这,他又能说个啥呢?   

  〃他叫我干什么,我基本都干了。包括他老婆叫我干的事……〃谢平内心的委屈使他脸顿时烧热闷涨。   

  〃基本。在这儿,只做到〃基本〃,是不行的。小老弟!〃老宁坐起来,用力拍了拍他那条绝不比谢平床上那条干净多少的床单。   

  〃你要想在机关待下去,就得先过这一关。要做到十分听话,别再老干那种出格的事。自己脱了光腚让人去揍,干吗呀?〃老严说。他那深陷在鹰钩鼻子两侧的眼窝,虎虎生光。   

  〃我怎么出格了?〃谢平忿忿不解。   

  〃政法股派人去抓赵长泰,你干了什么?你挺〃仗义〃,乖乖隆底咚,还给了他一副手套。有这桩事吗?〃老严问。   

  过了一会儿,老严又追问道:〃前些天,你到小食堂后边去看过赵长泰了?〃   

  〃我无意的……〃谢平咽了口唾沫辩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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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平啊,你不小了,十九了,还在组织。你该让自己时刻处在〃有意〃之中进行自己生理和心理上的新陈代谢了……〃老严细长的脖子挺得很直,嘴抿得很紧,〃什么叫〃无意〃?我们是动机效果统一论者!〃   

  〃去找赵长泰把手套要回来。赶紧。〃老宁一边说,一边又躺了下去。   

  〃你明白我们的意思吗?〃老严追问道。   

  谢平看看老严,看看老宁,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那个凉土豆哽在胸口里了,便抽噎了一下。   

  齐景芳在招待所西小院的空房间里等着他。雪已经下得很大。密密沉沉,无声无息。   

  〃出吗事儿?吊丧起脸?〃她没等他敲门,就忙跑来开开门,吃惊地问。   

  〃没事儿。〃他摘下皮帽。   

  〃瞧你的样儿。还没事。〃她把一盆明火端到他跟前。屋里没住客人,生炉子,目标太大。谢平每天晚上来上课,她就给他准备一盆明火。   

  谢平在火盆边坐下,弯起腰,把胳膊肘支撑在腿面上,伸出两只手向着火盆。肩头上的雪化了,棉袄便湿了几摊。脚底的雪化了,稀脏的水淌到地板上。齐景芳赶紧拿来个脚垫,叫他垫住。他却只看着盆里的炭火出神。齐景芳推推他。他这才看见齐景芳拿着棕垫,单腿跪在他脚边哩。他忙站起,给她让个位置。齐景芳叫道:〃老天,别动了!你再动窝,就把我地板全踩脏了……〃可那朱漆地板上已经踩下不少湿漉漉、泥稀稀的鞋脚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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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1)         

  〃对不起……〃他赶紧脱掉棉胶鞋,去拿墩布,却被齐景芳夺去。   

  〃别给我恶心人了!〃她把棕垫往那头干净地面上一撂,让他站上面,别冻着脚。而后,用湿墩布擦净鞋脚印;待干了会子,又用油墩布光了光,并扔给谢平一双绒布衬里的棉拖鞋,笑嗔:〃越帮越忙!你啊!〃   

  谢平没即刻去穿那棉拖鞋。他不感觉脚冻,也忘了袜跟上的破洞会叫他在齐景芳面前造成窘困。那棉拖鞋落地的一声〃啪〃,激起他心头一团热。刚才在老宁屋里积起的许多委屈和不明白,也在这一声中,得以慢慢软化、消融。这段日子,他已经越来越想往这西小院跑了。齐景芳的勤快,以及从她举手投足、言谈笑靥的种种细枝末节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温存体贴,包括她的任性,都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新奇和感动。他甚至为自己日渐摆脱不了这种新奇和感动、日渐向往这种新奇和感动而惶惑。每天,他都尽量推迟动身到西小院来的时间,但越走近西小院,他却总要越走越快。而齐景芳也往往不等他敲门,就出来开开了门。许多人都只知道谢平干事火爆,但很少人知道他内心的这种敏感和多疑,不知道他常常为没有勇气摆脱那种过分的自我约束而难过。他这种内心的脆弱,养成自初中阶段。那时,因为家里住房太窄小,他只得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在国棉厂当工会副主席。新婚。搞到一大一小两间房。其中一间亭子间本满可以暂借给侄子住一住。叔叔担心〃请客容易,送客难〃,就没让他使用那个亭子间,而是在三楼的楼道里,支靠楼梯扶手,搭了个铺给他。三楼是厂技校的女生宿舍。那些女生们虽然比谢平大得多,但门外住了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总不方便。只是碍着厂工会副主席的面子,不好说,将就着就是了。自己的困境,谢平是明白的。他既不能到爸爸妈妈面前去叫苦,增加他们心理上的痛苦和负担,也不能在叔叔面前有所表示,而惹得他讨厌;还要处处谨慎,不要给门里厢的大姐姐们增加不便。放学后,他宁愿一个人待在学校里,一直待到天黑,待到要关校门了,估计那些大姐姐们把要办的事都办妥了,才回到那楼梯间的高铺上去。到夏天,短衣短裤洗呀涮的,就更不方便。他常常钻到体育室,蜷缩到体操垫子上过夜,而不再回三楼楼梯间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生肺结核,不得不退学。当时他是那样地留恋母校,留恋那厚厚的体操垫子和校园路灯下的宁静……   

  齐景芳搬出个大盆,里面泡着一条被面,一条被里,一条床单。谢平仔细一看,全是自己的,脸火烧火燎了。〃你……什么时候去偷来的?〃谢平头发根里直冒热汗,惊问。恁脏的东西他自己都没决心洗。   

  〃谁偷什么了?〃她装糊涂。   

  〃你让我今天盖什么?〃他不敢朝那盆黑水张一眼。盆里岂止是黑,什么颜色都占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盖棉胎呗。〃   

  〃那我就盖你的。〃   

  〃瞎说八道。〃她脸一红。   

  〃你有两床盖被……〃   

  〃三床也不行!〃   

  〃棉胎一蹬就穿洞。你知道吗?〃谢平做出副要去她屋里抱被子的样子。他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她。没想到,齐景芳真急了,跳起来叫道:〃谢平,你别胡来!男人不能用女人被子的。你怎么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要生孩子的!〃   

  〃什么什么?〃谢平大愣了。他还头一回听说这种〃理论〃。   

  齐景芳满手肥皂沫,紧贴住门板,护住暗锁的拧手,脸涨得跟煮熟的龙虾那般,咬住嘴唇,看定谢平。那狠劲儿,是要咬人呢!   

  齐景芳动身到农场来之前,她大姐特地找了个时间,候她大姐夫不在家,跟她叮嘱了许多作为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必须注意的事项。这些话过去不可能跟她说,她也从来没听人跟自己说过。比如:不能让男人随便接近自己,不能坐男人坐过的热板凳,不能叫他们碰自己的奶子,不能让他们睡在自己的被窝里……诸如此类,都会使一个姑娘生孩子。姐姐警告她。她臊得连脸都端不起来,心跳得那么厉害,哪还敢再细细盘问。她相信,在自己一辈子远离大姐的前夕,大姐说的,总是真心话,是真为自己好。绝对不会错的。聪明的她,引申开去,自然的,连被子也不能让男人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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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2)         

  谢平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中学生……你们县中没开过生理卫生课?〃   

  〃这跟生理卫生课有什么关系?〃她被他笑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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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平擦着眼泪问:〃你先说吧,你们到底学过生理卫生没有?〃   

  〃我们女生不听那课。能请假就请假,不准假,也低着头干别的……生理卫生课老师讲那些,最不要脸了……〃   

  〃那是科学!生理卫生课是讲……〃   

  〃不听不听!〃齐景芳跺着脚,捂起耳朵,背过身去,嚷嚷。   

  过后,两人反倒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都低下头去翻复习提纲。课讲到一半,她们服务班的一个丫头来敲窗户。齐景芳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匆匆收起提纲说:〃今天就讲到这儿吧。来客人了。〃从她的神情里,谢平觉得这客人非同寻常。她显得有些慌张,同时也有些兴奋。   

  〃什么客人?〃谢平问。   

  〃林场的。他每次来都要住这个套间。惯了。咱们快收拾。〃   

  谢平今天跟陈助理员之间闹了那点不愉快,这时实在不愿意回到自己那又空又大的黑屋去,独自待着。但既然是林场的客人,他不好再耽搁齐景芳了。林场的人是农场的人最惹不起的。木头。要命的木头啊。   

  一会儿,又来了服务班的两个小丫头跟齐景芳一起收拾房间。谢平也想帮忙。齐景芳从壁橱里抱出一条早准备在那达的公家的八斤棉被塞给谢平,说道:〃越帮越忙。走你的吧。〃   

  两个小丫头今天也不开他玩笑,叫他〃姐夫〃了,忙得只有工夫抿着嘴暗自偷笑。   

  谢平没要那被子。他觉得自己突然被冷落了,不是滋味。走的时候,从大盆里捞起自己的被单、被面,准备带走。齐景芳正忙着在给漆器烟具里装烟,直起腰诧异地问:〃你这是干吗?〃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得伺候大人物……〃谢平这么说。   

  〃你自己洗。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跟我抢手夺脚!〃她不由分说,夺下湿床单,把大盆推回到小储藏间,〃咔〃的一声,上了锁,把那床棉被重重地往谢平怀里一蹾,说道:〃没人告你占用公物的,放心使吧。〃但谢平还是没要。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就那么地想跟谁憋一口气,不想要,便悻悻地、踽踽地走了。   

  六   

  第二天天粉粉亮,齐景芳来敲门,又把被子送了来,说:〃这两天,我怕都不得闲洗你那〃油〃被子。委屈一下吧。中队长。〃被子里夹着一条雪白的床单,在灯光下晃眼。还掉出一副手套。黄军布里的连袖皮手套,正是他给了赵队长的那一副。谢平好不吃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景芳说:〃昨天你刚走不一会儿,老宁打电话给我,跟我说了你这副手套的事。叫我务必替你去把这件事了啦……〃   

  〃你就去赵队长那儿讨手套了?〃谢平只觉得自己浑身在打颤。   

  〃我跟赵长泰说,你下连队了,让我找他讨手套……〃   

  〃我让你去的?你就这么对他说的?〃谢平吼了起来,〃狗抓耗子!你简直就是狗抓耗子!〃谢平急得在屋里直打转。   

  〃老宁说,再不去要回来,就晚了。赵长泰今天去师里。师里提他。你干吗要落这么个把柄在人家手里?〃   

  〃干吗?〃谢平冲到齐景芳面前,〃你们替赵队长想过没有?这种时候,连我……都要向他讨回这么一副烂脏手套,以示自己的〃清白〃,这不等于在抽他嘴巴吗?〃   

  〃他已经是那样了……〃   

  〃什么〃那样〃?〃   

  〃他有事。他确实掺和进那年的叶尔盖事件里了。我问过了……那年他被派去支农,帮老乡公社搞春播,他待的老乡公社就在叶尔盖农场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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