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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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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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殊麻木地走着,最终来到了堡外一座小小的木屋前。孤零零的木屋,紧挨着连绵的军营,屋后是一片从山脊上开辟下来的土地。

“今后你就住在这里,照管这片军营的菜地。你可要老实些,不要打逃跑的主意。”官差交代完毕,转身就要离开。

“请等一等……”崔殊明白自己受到了优待,结结巴巴地问,“我为什么……”

“好吧,实话告诉你,是京里的御史吕大人为你求的情。”官差看着崔殊懵懵懂懂的模样,想起此人以前也曾经贵为驸马,摇摇头走了。

吕大人,莫非就是以前同榜的进士吕彦超?崔殊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蜡黄的中年人面孔,蓄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带着寒士出身的自卑和自傲。崔殊想象不出,一向无甚交情的吕彦超此番为什么会冒着勾结罪臣的风险,为自己争取一个相对宽松的待遇。

这个疑问崔殊一直没有答案,因为吕彦超的名字在他后来长达五年多的流放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五年多的时间,让昔日玉堂金马的世家公子学会了低贱的农事,也让其他服着苦役的崔家人如同秋蝉一样纷纷死去。每一次崔殊挑着水桶走上坡地时,都可以看到对面的乱葬岗上又添了几座崔家人的坟堆。那些坟堆没有墓碑,却一律朝着南方,仿佛一双双至死不闭的眼睛,看得崔殊黯然神伤。在族人们的苦难面前日,他相对的安逸仿佛就是罪孽。

越过乱葬岗所在的山峦,那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峰就已是北迪的国土,仿佛天然的屏障阻隔了北迪与南华的交通。有时候崔殊远望着那些白色的山脉,感觉它们就是天上的白云凝固而成,而山脊里凸出蓝色岩石,更是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一般的光芒,让人目眩神迷。这样的景象,以前他在南华帝都的时候是决计无法想象的,可惜当亲眼目睹这番仙境时,他已经丧失了吟诗作赋的心绪。

一天晚上,崔殊躺在自己破旧的小木屋里,忽然梦见了十五公主。虽然他以前也常常会见她,可她的影像都比不上这一次这般栩栩如生,触手可及。她满含深情和惆怅的眼眸紧紧盯着他,颤抖的嘴唇仿佛急切地想要说出什么,他却一个字也无法听见。情急之中,崔殊猛地从土炕上翻身下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住十五公主渐渐模糊的身影,张开的五指抓住的却只是一片虚空。

啊的一声,崔殊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眼角的余光却清清楚楚蹩见门外有一道光影闪过。“飞香!”他喊着十五公主的闺名,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外,却看见一道浅银色的光芒从自己的木屋前拔地飞起,朝着北方的天空穿梭而去。

没有一丝迟疑,崔殊拔腿就朝那缕银光奔去。他跑过了菜地、爬上了山坡、穿过了乱葬岗,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在视线中越来越近。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越过了南华与北迪划分疆界碑,把南华军队驻守在最北端的堡垒抛到了身后。

视线中,那道浅银色的光芒消失在雪峰背后,因此崔殊张开手脚,开始攀登那一向被北迪人视为神山的山脉。他大口地喘息着,冻得僵硬的手足紧紧抠住冷硬如刀的蓝色岩石,像一只笨拙的壁虎一样不顾一切地沿着陡峭的山脊往上爬去。

忽然,一支羽箭“嗖”地一声擦着他的耳朵钉在侧面的石缝中,尾端的羽毛不住颤动。惊魂未定的崔殊转过头,赫然发现远处南华的堡垒燃起狼烟,无数箭镞如同雨点般朝自己飞来,却绝大多数都落在身后。原来是巡守的士兵发现有人趁夜逃出边境,慌忙点燃信号,意图用弓箭将逃犯射杀在逃亡的半途。

朝着那些兀自颤动的羽箭冷冷一笑,崔殊继续朝着积雪的山顶爬去。繁重的劳作,饥寒的生活,军营中士兵好奇的嘲弄,坟墓前崔家人敌视冷漠的神情,无一不在这五年中折磨着他的身心,唯一能让他坚持下来的是十五公主许下的承诺。可是,方才他在梦里就已经明白,她死了。

她死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点光明熄灭了,此时此刻唯一的心愿,是离她即将消散的灵魂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一旦怀抱了必死之心,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奇迹一般,他毫发无伤地爬上了山项,甚至可以望见山麓下北迪军营的灯火。星星离他是那么近,银河仿佛瀑布一般从天空铺下,流淌进远处的山谷中。而那缕银光,此刻正静静地悬挂在那片山谷的上空。

崔殊微笑起来,心境竟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宁静。他踩踏着齐膝的积雪朝远处的山谷走去,毫不在意北迪的守军开始派人结队上山,决意要把这潜伏入境的南华奸细生擒活捉。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银光渐渐暗淡下去,像一只濒死的眼睛,纵然无限留恋也不得不含恨闭合。崔殊知道这一次妻子的灵魂果真要离已而去,再无相见之期,于是不顾一切地朝银光消失的山崖处跑去,有几次差点儿滑落深谷。

“站住!”追击的北迪守军包抄过来。然而崔殊就像没有听见一般,自顾手足并用爬上悬崖,朝着天空伸出了双手。北迪的守军气喘吁吁地包围了崖顶,却没人能够攀上崔殊站立的岩石。他们吃惊地盯着镜面般光滑的陡峭崖壁,无法想象那瘦弱的南华人居然能够跨越这道天堑。

崔殊痴痴盯着那高悬天空却又宛在指尖的银光,哪怕它已经浅淡得下一瞬间就会彻底融化在天幕之中。忽然,他低下头,对着脚下虎视眈眈的北迪士兵微微一笑,纵身跳入了万丈山谷之中!

头顶上传来北迪士兵杂乱的惊呼,夹杂着雪粒的空气重重地抽打在脸颊上,仿佛锋利的刀刃。可是崔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和恐惧了,他的眼前,是十五公主眷恋不舍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幸福的漩涡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万劫不复。

“飞香,等等我……”他闭上眼睛,喃喃地道。“不——”冥冥中一个声音乍然响起,虽然隔着万千重阻碍而模糊不清,那其中的凄厉之意却让濒死的人心脏一缩,“还有孩子……”

孩子。这两个字如同烟花一般在崔殊头脑中炸开,让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晕眩。是啊,他怎么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孩子,虽然不知道是男孩儿女孩儿,可他曾经亲口给他取名叫做“畅”。自己还没有见过他,亲过他,保护过他,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不能死。电光石火间,崔殊蓦地慌乱起来,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谷底原本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因为山中异常寒冷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寻常人甚至可以安然在冰上行走。然而崔殊下坠之势太大,“砰”的一声,竟然把不知冻结了多少年的冰层砸了个窟窿,整个人沉进了冰层下的潭水中。

冰冷的水流蓦地堵塞了崔殊的呼吸,让他陷入了死亡的混沌。不能死,不能死,我还要去看我的孩子——崔殊死死地抓着这唯一的念头,拼命挥动着手足,直到黑暗将他完全淹没。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地啃噬着他的血肉和骨骼,却又感觉不到痛,让崔殊觉得自己越发得轻飘起来。

他似乎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中飘荡了很久,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层上,身边是一个被砸破的冰窟窿,黑沉沉地望不见底。他惊讶地站起来,对于自己的死里逃生一片迷茫。

忽然他慌张地抬起头看了看峰尖上皓白的月亮,又瞪大眼睛盯住脚下——没有错,被月光映得雪白的冰面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了。而随着目光渐渐上移,崔殊再也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他不仅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搜寻奸细的北迪士兵们从山顶走了下来,他们不仅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猎物,甚至连他惊恐的尖叫都充耳不闻。看着被下坠之人砸破的冰窟窿,北迪士兵们小心地凑近了一些,却始终不敢踏到冰面上去,仿佛冰封的湖水中藏着什么怪物。他们相互用北迪语言交谈了一阵,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山谷外面走去。

崔殊怔怔地看着北迪士兵们远去,巨大的恐惧让他忍不住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于是他弯下腰,伸出自己也无法看见的“手臂”,想要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碰触不到任何实物。

原来,对于这个世界,他已经不存在了。腿一软,崔殊跌坐在冰面上。他此刻终于相信,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虚无缥缈的孤魂野鬼!这个狰狞的现实几乎摧毁了崔殊的意志,他想大哭、想狂喊,想砸碎一切能够看见的东西,然而他却只能呆呆地坐在原地等待。

天亮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日光而消散。如果是孤魂野鬼的话,不是应该害怕阳光吗?崔殊回想着以前听到的传说,却无一能够解释自己目前的状态,最终只好站起来,寻觅着道路往山外走去。

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终于走回南华的国土。旁若无人地穿过南华士兵的岗哨,崔殊猛然看到荒凉的月光下,无数崔家人的亡魂在乱葬岗上仓皇地飘摇,因为无法回归故土而哀哀哭泣。

崔殊走到它们中间,却失望地发现就连这些亡魂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然而那些从心底最深处绽开的声音却让崔殊感受到从未听过的悲伤,他站在熟悉的亡魂中间,猛地仰天跪倒,祈求上天保佑,将枉死异乡的崔家人遗骨迁回故土,让亡魂们得以安息。

而他自己,则只企盼能够回归帝都,见到他的畅儿。

(二)

三个月后,崔殊回到了熟悉的帝都虞京,比他当年流放时耗费在路上的时光长了一倍。因为无人指点道路,他只能在走错方向的时候掉回头,重新选择另一条岔路。

自然而然地,他进入虞京后的第一个去处,是昔日的崔府。尽管楼阁依旧,此时这座府第却早已被孝明帝赐予另一个大臣,府门前穿梭往来的,没有一个崔殊的旧识。穿越熙熙攘攘的路人,崔殊走进了这座宏大的宅院。故园虽在,面目全非,崔殊茫然地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十五公主或畅儿的线索。

身心都无限疲惫之下,崔殊走到昔日自已与十五公主居住的正房,在梨花木椅子的软垫上坐下,伏在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是被人吵醒的,睁眼才发现已是晚间时分,而正对着自己的床边,不知何时已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正要宽衣入睡。

虽然那对夫妇感觉不到他,崔殊仍然在一瞬间想起圣人“非礼勿视”的训诫,立时窘迫,连忙站起来要跑出屋去。就在这时,那丈夫嘻嘻笑道:“这间房当年也是公主驸马的卧室,却想不到你我也有这样的福分。”

做妻子的啐了一口,没好气地道:“公主驸马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劳燕分飞,家破人亡?可不许拿我们去比。”

崔殊听他们谈到自己,脚下顿时一僵。那丈夫见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认错,哄了半天才把妻子逗得忍俊不禁,回心转意。崔殊听着他们情话绵绵,满心尴尬,却又不甘就此离开,断了这唯一的线索。

终于,那丈夫戏谑道:“说起来,十五公主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前夫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迫不及待地嫁了人,哪里比得上我家娘子?”

“算了吧,我哪里比得上人家金枝玉叶,你就别打趣我了。”做妻子的佯装生气,憋了半天忽然扑哧笑道,“不过你虽然比不了崔家驸马玉树临风,比起后面那个老鼠胡子的吕彦超来还是强些。”

“那吕彦超是整垮崔家的得力干将,也亏得十五公主甘心嫁他。”那丈夫忽然叹了一口气,“不过说不定十五公主不嫁他,那崔驸马早就跟他爹一样,被拉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夫妻俩后面再说了什么,崔殊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见了。无形的身体仿佛一瞬间重逾千斤,让他连跨出门槛的力气都没有。原来,作为崔家的嫡子,他能够从鬼头刀下逃得一命,能够从苦刑一般的劳役中解脱,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没有什么可以抓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崔殊穿出房门,扑倒在门外的台阶下。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却支撑着他重新站起。十五公主嫁给吕彦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畅儿。在极度看重父系家族血统的南华朝里,他无辜的畅儿,不该受到崔家的任何连累。

中书令吕彦超的府邸并不难找,对于这个寒士出身、近年来青云直上的吕大八,民间倒还有着不错的口碑。崔殊只是在茶馆酒楼中听了几天,就明确了吕彦超的职位和住处。

比起昔日崔府,吕家相对寒碜许多,可见孝明帝对于十五公主再嫁给鳏夫吕彦超的这桩婚事并没有太多在意,连一座公主府也没有赐下。同时也可以想象,当时那桩特殊的婚姻是多么仓促。或许,无论是孝明帝还是吕彦超,都明白了十五公主怀孕的事实。这些猜测让崔殊胆战心惊,他无法想象吕彦超会怎样对待明知不是自己骨肉的畅儿。然而他此刻只能忐忑不安地一间间查看吕家的房舍,希望能够在看到畅儿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看到了几个孩子,从四五岁到十来岁,聚在西厢的院子里玩着“跳竹”的游戏。他细细地挨个打量着他们,确定没有一个是他的畅儿。

他心里有些慌,如果畅儿不在这里,他就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他于是又仔仔细细地重新搜索整个宅子,甚至连厨房柴房都没有放过。终于,他看见了一个男孩子,一动不动地蹲在后墙的角落里,盯着一群搬运虫子的蚂蚁。只不过见到一个背影,崔殊就已断定,他就是他的畅儿。

那是一个白净的孩子,五六岁模样,垂落的睫毛像两柄小扇子。看到他圆圆的面颊,合身的衣服,崔殊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绕着孩子不停地端详,满心都是欢喜,却不敢贸然上前。

孩子显然没有发现崔殊,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蚂蚁。然而很快崔殊发现,即使那群蚂蚁抬着虫子消失在墙洞后面,孩子仍旧怔怔地盯着墙缝,抱着自己的小膝盖没有一点儿起身的意思。

“吃饭了,畅少爷吃饭了!”猛然有仆妇的声音从屋后传来,越来越近。还没等崔殊反应过来,孩子已噌地一下躲到了墙脚的瓦缸后面,死咬着嘴唇不出声。那仆妇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又瞧不见人影,便自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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