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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檞寄生-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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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菁仍然端着要洗的碗筷,站在当地,微笑地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睛,咬咬牙:
  “姑姑。过儿,喜欢。但是,不爱。”
  我从飞机上跳下。
  可是我并没有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
  明菁拿起扫把,清理地面,将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
  再重复这些动作一次。
  找了条抹布,弄湿,跪蹲在地上,前后左右来回擦拭五次。
  所有的动作停止,开口说:
  “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好吗?”
  “姑姑,我一直很喜欢你。那种喜欢,我无法形容。”
  我紧抓住开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气,接着说,“可是如果要说爱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我说完后,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转过身,看着我,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没有声音的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金乌玉兔各西东……过儿,你曾说过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阳。太阳和月亮似乎永远不会碰在一起。”
  “情人无心怎相逢……情人如果无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尽……过儿,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你的寄主植物的话,现在的我,已经……已经完全干枯了。”
  明菁的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低下头:
  “我怎么会……写下这种诗呢?”
  “姑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右肩的剧痛让我无法说出口。
  “可怜的过儿……”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
  “你一直是个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总是不想伤害人,到最后却苦了自己。”
  “虽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乱想,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却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图一样,试着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却总是少了一块。“
  “你总是害怕被视为奇怪的人,可是你并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点。过儿,你以后要记住,老天会把你生成这样,一定有祂的理由。不要隐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还要记住,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聪明是两面刃,它虽然可以让你处理事情容易些,但却会为你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祸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以后一定要……一定要……”
  明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
  “一定要快乐一点。”
  为了压低哭声,明菁抽噎的动作,非常激烈。
  “再见了,过儿。”
  关上门前,明菁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后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终于离开了我。
  明菁曾告诉我,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
  明菁说我很像檞寄生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两天后,我收到明菁寄来的东西,是她那篇三万字的小说,《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写,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说。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过儿。”明菁在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已经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会在乎再多挨一个巴掌的。
  清境农场那条蜿蜒向上的山路阶梯,明菁说它很像思念的形状。
  可是明菁啊,我已经回不去那条阶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动了。
  因为我思念的方向,并非朝着天上,而是朝着荃。
  我想念荃的喘息……
  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现在的我,终于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后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
  “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干枯,所以你不必客气。
  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荃总觉得,我会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经不再是寄生在树木上的檞寄生,
  干枯的我,无法为你带来爱情。
  明菁枯萎的样子,已经让我崩溃;
  我无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台灯上。
  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运与爱情的金黄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
  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愈来愈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
  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三贴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
  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
  于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我常在应征时,碰到这种问题。
  “因为我被解雇了啊。”我总是这么回答。
  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了。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征完第九个工作后,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
  躲着躲着,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
  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于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
  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
  “不然,你为什么哭呢?”
  “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啊?什么?”女老板睁大了眼睛。
  我匆忙结了账,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啊。
  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
  “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
  “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
  “嗯。”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
  学长搭着我的肩:
  “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
  “学长……”
  “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
  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
  我也不抽烟了,因为抽烟的理由都已不见。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烟”,而是“不再需要烟”。
  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吗?”
  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
  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
  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
  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
  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
  然后我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
  “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
  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
  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
  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
  你正在做什么呢?
  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
  她是意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吗?
  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
  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
  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诞夜,街上好热闹。
  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
  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
  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
  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
  “愿你确定爱着的人,也确定爱着你。”
  “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
  “愿每个人生命中最爱的人,会最早出现。”
  “愿每个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人,会是最爱的人。”
  “愿你的爱情,只有喜悦与幸福,没有悲伤与愧疚。”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吶喊着。
  那晚还下着小雨,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亮。
  回家后,病了两天,照常上班。
  我心里还想着,明年该到哪条路的天桥上面呢?
  2001年终于到了,报纸上说21世纪的第一天,太阳仍然从东边出来。
  “太阳从东边出来”果然是不容挑战的真理。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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