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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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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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骑兵应声而倒。炮弹坑的积水溅得老高,他的马儿后退乱冲。日军还击。博雅慢慢选择目标,又开一枪。他的身子晃了晃倒下了。
  丹妮吓得目瞪口呆。骑兵冲过他刚才站的地点,并没停下来。他们一走。她立刻跑上小路。
  博雅躺在路边,面孔朝下,枪还握在手里。她用力将他扳过来。鲜血染红了他的内衣,她翻动他的时候,他的双脚交叉着。她轻轻把脚放下来,博雅痛得尖叫一声,一只马蹄已将他的大腿踩得碎裂。
  “噢,博雅!”她哭喊道。
  他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头顶上的蓝天。
  她低头一面哭一面叫他的名字。
  “丹妮,别哭,”他张嘴低声说,“嫁给老彭。”他停下来,又费了很大气力才再度开口:“我的钱都给你。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他指指口袋,露出最后的笑容说,“这儿——我们的誓言!”
  他闭上双眼,头垂到一边,停止了呼吸。
  丹妮盯着地面,无法明了眼前的一切。
  她大约如此坐了半个小时,时间和空间已失去一切意义。然后她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丹妮!怎么回事?”
  她一回头,看见老彭向她奔来,衣服被风吹拂摆动着。他看到博雅的尸体,不禁跪倒在他的身旁。丹妮默默地看着他。
  “他死了。”
  她点点头。
  老彭回头指了指三个日本兵的尸体,其中一个半淹在弹坑的积水中。
  “这些呢?”
  “他杀死了他们。”丹妮说。“我现在没法告诉你亲眼看到的情景。”
  一股深浓的悲哀涌上老彭心头,他泪如雨下,因为想强忍住泪水,嘴唇也颤抖不已。
  行动过去了。奉命来探查国军方位的日本骑兵,如今已遭拦截驱散。活着的纷纷逃命,国军狙击手开始在麦田里站起来集合。丹妮坐在地上等着,双腿软弱得站不起来,老彭出去叫一群士兵来看三个日军的尸体,解下他们的弹药和制服。他们问三个日军如何会被杀,这块田里并未埋伏狙击手呀。
  丹妮指指博雅的尸体说:“是他杀的。他站起来和他们打,单人用手枪对抗十二名骑兵。”
  士兵听到博雅的死因,自愿抬他的遗体。他们说,回徐州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两条船到南方十五里的赵墩,然后再搭陇海铁路火车。
  士兵沿河下去,半小时后带回一艘小渔船。他们把尸首搬上船,丹妮在一旁痛哭,老彭则沉默得如死人般。
  渔夫对未加盖的尸体很害怕,船上一名十岁的小女孩吓得更厉害。这艘船是邳县来的一户难民所雇的,这家的老母亲体衰多病,正带着小女儿和两个儿子——一个已成年,一个十八岁,是商人阶层的瘦弱少年——一起逃难。“你不能收这些人的钱,”一位下士对船夫说,“这个人杀了三个日本兵,他是为国捐躯的。”
  老彭谢谢国军,要他们将脚踏车带回去还给军官。小船沿着运河南下,丹妮立刻瘫倒在地。
  过了很久她才坐起来,脱下红头巾,叫老彭盖在博雅脸上,然后和那位生病的老母亲说话。
  “你们要去哪儿?老伯母?”
  “我们怎么知道呢?炸弹炸穿了我们家。我告诉我儿子,我不愿出来,但是他们硬要带我走,说邳县不能住了,距战场那么近。”
  小女孩缩在她母亲的身旁,背向着尸体,一直瞧着丹妮。
  “我五十六岁,已经算是高龄了,”老母亲又说,“就是为了甜甜儿我才答应出来,她还那么小。”
  小女孩指指船边用绳绑住的一块门板。
  “那是我们的前门,”她说,“我们把铺盖放在这上面,我哥哥抬着我娘走。”
  “你看我这一条老命!”母亲说,“我不能走,要我儿子抬。他们带着母亲怎样能出门呢?我这身老骨头岂不是他们的一大累赘?”
  小船由渔夫和他妻子慢慢地向前划。老彭估计要到半夜才能走完十五里。但是渔夫的不情愿载尸首,日落后就不肯划了。老彭说,国军虽然说了那些话,但他钱仍是照付。
  “喔,不,我不收钱,他是为国捐躯的。”
  但是渔夫妻子插了手,她说他们愿意连夜划到赵墩,一方面多收些钱,一方面也好快些摆脱那具尸首。
  丹妮躺在一块木板上,但是睡不着,老彭坐在她身边。她将博雅壮烈成仁的经过说给他听,不过在陌生人面前她不能说出博雅的动机与临终遗言。这时候她想起博雅曾指着他的口袋。要他们拿出里面的东西。老彭上前摸索,将找到的东西给丹妮瞧,有一张地图,一封给丹妮的旧信和一个皮夹。里面装着一些钱和他那块留有山盟海誓的绸巾。
  过一会儿丹妮又同那位老母亲与小女孩说话,小女孩苗条瘦弱。有一对像苹苹一样的大眼睛。她说她随战区服务队到战场附近接孤儿,还谈到蒋夫人,小女孩惊叫道:
  “你见过蒋夫人!”
  她母亲也很兴奋,说:“甜甜,我年老多病。我不能长久照顾你,你只会拖累你哥哥。我何不通过这位好姐姐,把你托给蒋夫人照顾?”
  甜甜的大眼睛转向丹妮,苹苹就是这样看她的。
  “哦,你肯把她交给我?”她大叫道。“你愿不愿意跟我来,甜甜?”
  小女孩缩进她娘的怀里。
  “甜甜,你若肯跟这位好姐姐去,你就会看到蒋夫人。你娘再高兴不过了,去找她吧。”
  “到我这儿来。”丹妮把手臂伸向小女孩。甜甜儿在母亲怂恿下慢慢羞怯地走上前,丹妮把她抱在膝上。
  天黑了,船夫说他们还要走八九里,他们不可能划上一整夜,最后他同意划到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在天亮以前走完所剩下的一小段路。
  博雅的尸首占住了半截船头,船上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大家全部都躺下来,不过他们设法蜷曲在黑暗的小房间内,小女孩和她哥哥都睡着了。
  这时候丹妮终于把博雅的临终遗言低声告诉老彭。在那陌生的黑夜里,这段话似乎难以置信,博雅的尸体盖着脸躺在他们身边,却显得好遥远。
  最后丹妮哭着睡着了,她的泣声与渔夫船桨拍水及河水拍击船侧声交织一起,小船在月夜里向前滑进。后来水声停了,老彭知道他们已靠泊岸边,这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
  一切都是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被扑通的水声给吵醒,好像有人掉下水了。他伸手找丹妮,摸着她的手臂,她还没醒来呢。
  月色迷蒙,岸边的柳树映在水里,他四处张望。他看到小女孩睡在她身旁,但是原来老母亲躺卧的地方却只剩下了一团被褥。他伸手摸摸,老母亲不见了。
  他叫醒那两兄弟。
  “你母亲走了,我听到有落水声,但是太迟啦。”
  她儿子爬到船头,跨蹲在博雅的尸身上,一心搜寻水面。但是他们只看到一道愈飘愈远的涟漪,在美得出奇的银光下闪闪发光。
  船夫和丹妮被两兄弟的哭声吵醒了,只有甜甜儿还静静地在做她的美梦。
  船夫点起一盏油灯,微微照在这群悲伤凄切的乘客身上。
  此刻不得不改变计划,两兄弟不肯再走了,他们说要上岸。运河这一带水流和缓。他们一定能找到母亲的尸体,正式安葬。另一方面老彭和丹妮却急于带回博雅的尸首。
  凌晨,大家把甜甜叫醒,告诉她这件不幸的事。她哭得和她哥哥一样伤心,丹妮尽量安慰她,劝她跟自己走。
  别离的场面太悲惨了,连船夫和他妻子也为之落泪。早风很冷,丹妮用手臂搂紧甜甜儿,叫她哥哥放心。
  她转向老彭说:“给两兄弟一点钱,要他们安葬母亲后再到汉口找我们。”
  “当然。”老彭说。
  船夫的妻子着实想不透,老彭竟然拿出他在博雅口袋中发现的两百块钱,交给了甜甜的哥哥,还把他汉口的地址交给他们。
  这时候小女孩觉得好受些,大家的别离也轻松多了。太阳还没有出来,船夫拿起船桨,他们就与岸边伫立的两兄弟告别。
  天亮时分他们抵达赵墩。他们付给船夫三十块钱,但是他妻子见老彭有很多钱,不太满意。她一直说载尸体要多收费,最后船夫气冲冲地骂她,她才闭嘴。
  老彭去买了一具棺材,叫人送来,博雅的尸体就匆匆放进去。丹妮坐在运河上大哭,学很多妇女们用头去猛撞棺材。她伤心已极,手臂碰在棺材上,终于将玉手镯弄断了。她看看断裂的镯子,把它和红头巾一起放在博雅手边,然后叫人找了条蓝毛线,打一个结戴在头上,表示为他服丧。
  他们打算先把棺材运抵徐州,搭火车大约需两个小时。但是棺材没有加漆钉好。站长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矮个子,为人稳重,欠缺想象力,他不肯载这具棺材。他们得在这座原始的村庄内找间小店住下,将棺材加漆钉好,那要花上二十四小时,否则就得雇一辆卡车,他们所剩的钱又不够。
  他们和站长吵了半天,站长怕犯错。不肯破例。他们告诉他死者昨天才杀了三个日本兵,是为国捐躯的,车程又只有两个钟头。最后站长答应打电话到徐州铁路局请示,终于获得许可,四点钟他们就带着棺材和甜甜上了火车。
  到达徐州,听说段雯一伙儿昨夜看他们三个人没有回来,十分担心。她们不能再等下去,就带着四十多位孤儿们先走,只有段小姐留下来。
  他们拍发电报给木兰,简单地告诉她事情的经过。在徐州的时候,丹妮打开博雅的手提箱,发现一本旅行日记本夹在其他物品中,日记一直写到他离汉口为止。某些方面出乎她意料之外,这本日记不像他的信,里面包括许多他思想的秘密,也常提到她,都是用最亲密的字眼。最后几页中有一篇——四月二十八日——显然是他和玉梅谈过话后写的,内容如下:
  〖今天去洪山。噢,我真是大笨蛋!莲儿一定变了不少,她已超越我了。我还得尽力了解她——佛道啦、她对战地工作的兴趣啦。我简直觉得配不上她了,不过我最气自己的是玉梅那番话。她的话令我双颊发烫,原谅我,莲儿,从今以后我要尽量使自己配得上你。我瞎了眼,如果我没来内地,也许我早就失去她了。我相信她至今仍爱我。不过万一她不爱我……我绝不娶别的女人,也不可能爱别人。但愿不太晚。〗
  丹妮一言不发,他赴死的动机比先前更明显了。她决定不拿日记给老彭看,便含泪收进自己的皮箱里。
  他们和段雯、甜甜一起运棺材回汉口。一路上老彭和丹妮静静坐着,彼此很少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木兰全家戴孝来接他们。丹妮一看到木兰,又泣不成声。木兰立刻瞧出丹妮的倦容,要她暂住在她家。丹妮一到家就完全崩溃了。第二天她发高烧,一直胡言乱语。
  木兰又惊慌又难过,叫人去请老彭,他目前正留在汉口料理丧事。老彭来了,面白如纸。他进去看丹妮,丹妮还迷迷糊糊的,木兰把他带进另一间房间,以便单独谈话。沉默了半晌之后,她问起详情。他告诉她博雅去世的经过,也提到现在由丹妮在保管的爱情誓言。
  “我们要怎样替她安排最妥当?”木兰说。
  老彭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最重要的是她有孕在身。”
  “如果是男孩子,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性曾孙。我弟弟阿非只有女儿。我们可以使婚姻合法,但要这么年轻的女孩守寡实在很难,一切须得由她来抉择。不过就算她宁愿保持自由之身,我也会好好供养那个孩子。”
  老彭想了良久,然后说:“如果她同意,最好让小孩姓姚。我们可以安排一项简单仪式,叫她当着亲友面前和博雅的灵位成亲。不过我们当然不能替她做主,叫她守寡。等她好一点再说吧,跟她暗示一下,看她的反应如何。”
  “如果她同意,就要赶快办。我们得把葬礼甚至讣闻耽搁一下,因为通知上得印上寡妇和亲族的名字。”
  第二天丹妮的神智清醒多了,不过人还躺在床上,软弱无力。木兰对她说:
  “丹妮,我必须和你谈谈。博雅死了,我们必须替你和孩子着想。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使婚姻完全地合法。若是男孩,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孙,姚家会以你为荣,我也很荣幸与你结成亲戚,若如此,我们就得在讣闻上印你的名字,不过你若宁愿维持自由身,我们还是很乐意供养博雅的孩子。想一想再通知我,好好想清楚,等你决定了,就选择戴孝发结的颜色,我就明白了。”
  丹妮躺在床上,神情迷乱一言不发。姚家花园的大门为她开放,木兰也站在那儿迎接她。过了一会儿她说,“让我和彭先生谈谈。”
  丹妮慢慢伸出手,把老彭的大手紧紧握住,两人静默了一分钟。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全都凝聚在那短短的一刻里。那一刻她觉得她需得两个人所有的力量才能做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心又确定了很多事——她对博雅的旧情和对眼前男子至爱的矛盾。她对死者的义务,她与生者未来的计划,以及她对尚未诞生者所负的责任。
  老彭先开口:“丹妮,你真苦命。你知道我唯一的兴趣就是帮助你,为你尽最大的力量。我们完全误解了博雅。他的爱是真诚无私的至爱,他为爱牺牲而死……”
  听到这句话,丹妮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丹妮,现在你很难思考,我仍然愿意娶你。但是现在我们应该为他的小孩着想,他并没有配不上你。你若愿意做他的寡妇,婚事可以在讣闻发出前生效,这个经验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但若你真的明了佛道,你应该会有力量忍受今后的一切。”
  “但是你呢?”丹妮软弱地说。
  “我会撑下去。想想你在郑州旅馆里的领悟,要勇敢,丹妮!不久你就会有了孩子,他会充实你的人生。一心替别人工作,你就会找到高于个人悲伤的大幸福。”
  “我还能参加你的工作吗?”
  “为什么不行呢?经过这一回,你我必须努力去找寻更高的幸福。”
  次日上午木兰看到丹妮发上的蓝结换成了白色,知道丹妮已下了决心。他们匆匆准备,婚礼要在第三天举行。
  为了使场面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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