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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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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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能不能考新郎?”丹妮问道。博雅听出她语气很苛刻,以为她是为测验而生气,于是他和颜悦色地鼓励她考问。
  “当然,不过只限于地理方面。”
  “好,我想想看。”丹妮慢慢说。那天她刚看到报上希特勒进军奥国的一则报导,上面有一张中欧的地图。
  “兹可洛伐基亚在哪儿?”她问道。
  博雅的地理常识只限于中国,不过他稍微有点印象。
  “当然是在德国以东,奥国以北。”
  “不完全对。它的西半部在德国的北、南和东部,嵌在里面。当然大体来说,你有权说它在东部。”
  她得意地轻笑,但是语气显得很不友善。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大笑说,“你真棒,你可以考倒我哩。现在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吧。不过是地理以外的问题——人情味较浓的问题。”
  “说呀。”
  “老彭多大年纪?”她问道。
  博雅困惑不解,甚至有点惊慌。
  “喔,四十七八吧。”
  “你错了,我恐怕要考倒你啰,他四十五岁。”她的声音带有决然的胜利感。
  博雅脸红了,自嘲一番。“你知道有时我们会把最要好的、最亲密的朋友的年龄忘记。”
  这次的谈话在博雅心中留下一个坏印象,比丹妮心中更甚。她强调老彭四十余五是什么意思呢?她的整个态度,尤其是这句胜利的口吻,也许暗示一种警告,要把他眼睛放亮些……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并不是不能恋爱呀……
  说也奇怪,我们接受了佛家所谓“因缘”二字,“因”如果加上女边就成为嫁娶之事了。事实上两字发音完全相同,意思是说良缘天注定,或者由符合事物规律的某些因素所决定,不管前因是多么微小、无形,也不管事件显得多么偶然。
  提出因缘论的古作家知道人事是由药房天平般精细的法则所控制,俗话说“天道分毫不爽”。丹妮不高兴,敌对的口吻是她对过去为博雅受苦的一种发泄,现在她不知不觉地对他报复。如果说他发现丹妮对老彭比他亲密已稍嫌晚了点,那只是因为他先注意工作和计划,丹妮离开上海后他没有立刻到汉口来,或者至少稍微早一点来,如今便遭到了自然的结果。如果他不怀疑丹妮,至少分开的头几个月他会写信给她。如今他为另一个疑窦而痛苦,这次是切身的问题了。
  那天傍晚雨停了,博雅跟他们到一家饭馆,但是他对丹妮的态度似乎变了,他更亲热、更体贴。在餐桌上他一直拍她的手,似乎觉得有再追她一次的必要。他将她当做新娘,也当做恋人。点菜的时候先问她爱吃什么。也许因为那天早晨她不自觉地用语言或行动暗示她和他平等,这和她在上海对他说话那种甜蜜、热心的态度完全不同。因为他知道她为孩子焦虑以及等他的经过,觉得十分歉疚,也许想补偿一番吧。老彭对他说的话使他百分之百信任她的忠诚,他该马上娶她。
  于是三个人在餐桌上吃得很快活。博雅问起丹妮的女友和他们为难民工作的情形。博雅和老彭又对面畅饮,同北平时期一样,不过现在是依约来内地共酌了,而且这次又有丹妮做伴。
  老彭为他们的婚礼而干杯,和博雅对饮,丹妮只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酒杯。
  “喔,对了,我忘了,”博雅说,“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他缓慢地由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正在掏的时候,一件东西掉下来,丹妮看出是她寄给他的一封信,有点脏,四角也磨破了。
  “是我的信。”丹妮惊叹道。
  “是的,我随时带在身旁。有一样东西我要拿给你看。”
  他打开皮夹,拿出一块仔细折好的红绸巾,也就是他那份爱情的誓言。丹妮满脸通红。他慢慢打开,对丹妮爱怜地说:“看,我叫律师公证了。”
  她的眼睛一亮:“你什么时候办的?”
  “在上海的时候。”
  “我以为你在上海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怎么会呢,莲儿?我不管走到那儿,都把这块布带在身旁。”
  丹妮为自己烧掉另一块而歉疚。她一直盯着他,但是表情很平静。
  “来,唱一曲给我听,好不好?”他转向老彭说,“你有没有听过她唱大鼓?”
  老彭说没有,丹妮说她不想唱,“曲高和寡”。她引一则音乐爱好者的老故事说,见到红绸她虽感动,却还是采取自卫的态度,话里暗示博雅不可能了解她,以及她和老彭分享的战地工作。但是博雅继续缠她。
  “分别这么久,这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团聚,好不好吗?”他的声音很柔细。
  丹妮和气地瞥了博雅一眼,终于唱了一段,声音发抖,然后三个人就各自回房了。
  第二天早上天气迷人,博雅想去看台儿庄。他们都没去过,但段小姐她们曾接过三十个孤儿回学校。台儿庄来回一整天,他们的两辆小车,只能载七八个孤儿。今天他们又到台儿庄北郊,想多接几个孤儿然后转回汉口。
  徐州到台儿庄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经过绿油油的小麦田,小麦如浪花一般在春风中飞舞,雨后清醒爽快。他们十点来到这座大泥墙林立的小城市。很多官兵坐在运河旁,有人抽烟谈话,有人洗衣服,还有人接运河水,在露天煮水喝。
  这座小城其实是前线的一部分。自从一月前日军撤退后,战斗仍一直进行。敌人退到北面二十里的峰县丘陵区,增援比较容易,为了挽回大败中失去的“面子”,他们经津浦铁路和台潍公路从山东调来一大批兵力。但是国军也一再增调兵力来本区。战线时前时后,村庄和丘陵地也几度易手。两天前台儿庄北面五、六里的倪口曾发生激烈炮战,头天晚东边十里的莲房山有一场激战;一直打到早晨。其实国军和日军的战线仍然乱纷纷嵌入彼此的战线中。
  一群人在运河岸边下了车,因为浮桥力量不够,无法通行。离桥旁几步就是西门,城门还有一个旧石板,上面刻有“台城旧址”字样。一条小铁路通向城西,三层楼的南站上面两层已经全毁了。
  城里没有一栋房子是完整的。瓦砾几乎淹没了街道,只有一条路清理过,通向北门的路上到处是破家具、破布、焦木箱等,每隔几码就有泥砖和木板的路障残迹,还挡在前面。
  大伙儿来到一座半毁的庙——大成殿,里面的军官认识战区服务的制服。
  “你们今天要再接几个孤儿回去?”一个军官笑笑。队长田小姐点点头。
  “你们可以北上到倪口。这两天那边毁了不少人家。”
  但是博雅想多看战争现场,最后说好他只到北面两里的柳家湖。博雅了解邳县在本城东南方,那地方和名学者兼战略家的张良——张子房——有密切的关系,徐州的子房山便是依照张良名字而取的。他也是中国第一个游击队。博雅对这位英雄一生始终感兴趣。张良的祖先五代在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担任宰相,韩被秦攻灭,张良卖尽家产,谋刺暴君,后来终于成为汉高祖首席幕僚。张良晚年退休,便成道家信徒,使博雅对他更有亲切感,因为他祖父便是如此。他想起历史上道教信徒一直是最好的战略家和行政人员,那是他冷静、有眼光、心胸开阔的原因。
  走出北门,他们看到一片绿油油的小麦田,不久又从四辆日本破坦克旁经过。到了柳家湖,他们发现大家参观的目标是一个日军冢,上面的木柱指出,一个冢内埋了五百到七百人。
  博雅、丹妮和老彭在柳家湖就掉头回去,和那些女孩分开。两辆小车必定要装满孤儿,大家说好他们三人自找交通工具回城。
  回到城里,他们吃了自备便饭,博雅尽量找机会和军官聊天,每一位参加过上个月那场战争的军人,都津津乐道。他们说到敌人撤退的经过,脸上总是绽出笑容,只有一身破军服和皮带使他们和一般农夫显得不一样,其实他们就是普通的农民;他们穿草鞋,仿佛还在田地里工作似的。
  博雅说要往东走。
  “你最好别走太远,”一位军官说,“山区有战事。”
  如果注意听,远处的枪声依稀可闻。
  “战事离这儿多远。”
  “在慈湖和莲房山之间,离这儿大约十里左右。”
  “我们不走那么远。”
  “贴进大运河,你们就安全了。”军官说。
  他们开始沿一条大路向邳县走去。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下午,他们悠哉向前逛,尤其丹妮又在他们身边。山间不时传来枪炮声,带来一种紧张的气息。这里曾是最猛烈的战斗的现场,田里到处是弹坑,一路堆了不少空弹药箱,一小队一小队穿灰制服的军人由他们身边走过,往邳县开去,汽车则来去两方都有。一架日军侦察机在他们头顶飞过,博雅很高兴,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前线来。
  他由皮带中拿出手枪,指着飞机大笑:“但愿我能打下空中那只小蜻蜓。”
  大约一时后,他们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石制的牌楼,立在一个村庄村口处。弹孔、残垣、断树都是几周前战斗的证人。
  他们看到一棵树被弹火烧焦了一半,另一边长出嫩绿的新叶来。“这是中国的象征。”老彭说。
  他们走了四五里,丹妮精疲力尽,博雅建议改走公路,去看看那石碑。
  “你走到邳县会太累否?”博雅问丹妮,“还是我们在这村子逗留一下就转回头?”
  “邳县有多远?”
  “大约一个小时,我怕你吃不消。”
  如果他们到邳县,那晚就来不及回徐州了,于是三人决定到村子去休息。
  通往小村的幽径上有一个大炮坑,如今充满雨水。丹妮开始绕路走,但博雅说:“不用,我抱你。”他显得特别恩爱。她不好意思地抗拒了一会儿,他抱起她轻轻踢了几脚。
  一个月前战斗结束后,村民各自回家。
  三个人坐在一间房间,和一位老太太谈论战役,一小队骑摩托车和自行车的国军突然进入村子。
  “你们要不想挨枪子儿,最好都离开这儿。”一个军官大叫说。“有一个日本骑兵单位正下山来,我们要在这儿拦击他们。”
  平静的村子马上变了。男男女女和孩童匆忙收拾衣物、被褥和贵重的小东西,打成包袱带在身边。
  “快走。”那位村妇对丹妮说完话,赶忙奔出屋外。茶壶还在烈火熊熊的炭炉下呜呜做声。
  他们来到公路上,又看见三架敌机在空中盘旋。步兵自好几个方向列队通过小麦田。
  博雅上前和军官说话。今天上午他曾看见过这几个人到达孔庙,知道他们是随着战区服务队来的,他很客气,却有些不耐烦。
  “我们该去哪儿呢?”博雅问他。
  “沿着运河边走。”军官干脆地说。
  老彭对博雅说:“借辆脚踏车载丹妮,她也许没法走那么远。”
  “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走路。”老彭平静地说。
  军官忙着指挥部下。他没有时间去管老百姓,但是老彭上前低声对他说那个女人怀孕了。中尉看看她,心烦地摇着头。
  “好吧,推一辆脚踏车走。不过你们为什么来这地方?这是前线哪。”
  他指指一辆脚踏车,老彭上前去推给博雅。他慢慢地脱下了长袍,折叠好放在后座。给丹妮当垫子。
  “我们不能撇下你,”博雅说,“我们还是都走路吧。”
  “上车,别争啦!”老彭笑笑说,“我会跟来的。”
  枪声愈来愈近,村民匆匆地分两头逃走。
  丹妮含泪静立着:“我们三个人一起躲到田里去吧。老彭不走,我也不走。”她说。
  “别争啦!”他几乎是生气了。
  博雅和老彭把丹妮扶上老彭替她铺的座位上,她的表情很痛苦。她痛哭失声,又跳下来。
  “你疯啦?”老彭气冲冲地对她说,“你要关心我,就得听我的话,上车抓紧他,我马上就过来找你们。”
  丹妮满脸的绝望与痛苦,含泪热情地看着老彭。
  “小心。”她低声说,声音颤抖了。
  “沿运河来找我们。”博雅跨上脚踏车,老彭替他扶稳。
  “小心走,别摔下来。”老彭愉快地说,仿佛没什么事发生般。他站在一旁看他们离去,“再见。”他叫道。“我会来找你们。如果我在徐州赶不上你们。那就在你们的婚礼上找我吧。”
  丹妮哭得更厉害了,双手抓着博雅的腰,居然抖个不停。脚踏车愈骑愈快,他们听到后面村子的机枪声,随后是喊叫声和马儿奔驰声,丹妮发出一阵尖叫。
  在转弯路口她双手一松,差点摔了下来。
  博雅停下步子,深呼吸,回过头用忧郁的眼光望着她,突然间明白了。“现在你得抓牢点。”
  他再次出发,听到她闷声低泣。
  那一刹那他才明白她爱上了老彭。
  他们离开村庄约一里,枪声似乎仍近在耳畔。一群士兵躲在田里,散布各处。他们沿着河岸走了一里左右,现在战斗声显得远些了。
  路边有个炮弹坑,积满了雨水。博雅停下来,带丹妮钻到田里去,把脚踏车搁在路边。她仍在大声哭泣,伤心欲狂。
  他们蹲在麦田里,小麦只有两三尺高,但是路边有一块斜坡使人根本看不到他们。丹妮坐在地上哭得可怜,博雅默默地看着她。
  “万一他死了——”她终于揉揉眼睛说。
  “千万别担心,他会平安的。”
  突然他们又听到马蹄声,博雅从麦秆间偷偷向外张望,有十一二个日本骑兵正在沿河岸走来。
  他掏出手枪站起身,骑兵离他们一百五十码,他弯下身亲吻丹妮,然后大步穿过田野。
  “你要干什么,博雅。”她抬头大叫。
  他没有回头,跑上去直挺挺地站在路上。
  “博雅!回来!”她大喊道。
  此时他回过头做手势叫她蹲在地上,然后笑了笑。丹妮依然跪着,一时间吓傻了。骑兵向他们开来,扬起一片尘土。她看到博雅向前行,笔挺着身子,手上握着枪。骑兵离他们只有二十五码的时候,他动手开枪。第一个骑兵应声而倒。炮弹坑的积水溅得老高,他的马儿后退乱冲。日军还击。博雅慢慢选择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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