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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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动-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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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家啦?!”
  “是罗,”她注意地看着他,“她妈打电报来,说是生了重病,她就请事假回去了,还哭了一场呢——进来坐会不?”
  “碍…”他不知所措地摆摆手,飞快地转过身,竭力装出稳重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一转弯,立即改成了急步。
  在归途上,他忽然想到,给韩小雯写封信去,表示忏悔和痛悟之意。可是,怎么写呢?如何解释他的突然转变呢?她会相信吗?面对面的时候,只消他真的跪下,一把抱住她,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或者可以便她心回意转。至少,可以把她弄得晕头转向,身不由己,理智和感情脱臼;然后,趁她感情冲动、理智麻痹的时候,再反复地吻她、求她,她就会招架不住,情不自禁地答应言归于好。可现在,你去写信吧!随你写得如何痛心疾首、动人心弦,也许看的时候会激动一下,但放下信纸就完了——说不定,她连看都不愿看。她虽然软弱,可绝对不傻。算了吧!这是老天对你的惩罚,你为了虚幻的调动,不惜抛弃这样好的姑娘,现在就让你两头落空,一无所有。你就一辈子在远西打光棍,象屠格涅夫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孤独终生吧,这就是你的命!
  六
  也许是李乔林实在太阴郁了吧,连王庆仙都忍不住问他:“小李,你怎么啦?看你垂头丧气的,象只瘟鸡一样。调动搞得怎么样啦?”
  “调动?”李乔林苦笑一声,“早就泡汤罗。听说地委有指示,技术人员一个不放,也不晓得我是哪一号技术员?”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昨天我还在街上碰到金坡区农推站的杨新业,他们两口子也是和你一样的大学生,马上要调回四川老家去了,今天来县里办手续,笑得嘴都合不拢!”
  “真的?是两口子一齐调?”李乔林眼前一亮。
  “谁骗你?当然是全家一路调。不信,我带你去找他们。”
  “他们怎么打通人事局的?”
  “烧香呗!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搞得久罗,从一分来就开始搞了。这些年他们一直在乡下自家喂猪,年年杀一头大肥猪,我家老金都给他带过几回。(王庆仙的丈夫金永发是农业局的拖拉机驾驶员)只看到他把肉分作几十斤、几十斤的一包包,悄悄背进城来。我问他是不是去烧香的,他就对我笑笑,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啊!”李乔林又惊又喜。他这才明白自己的炮弹级别太低了,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
  “你呀,烧香没找到菩萨!”王庆仙友善地笑了,“你请老钱帮你说了没有?”
  “说了,可谢局长说地委有指示,一个也不放。”
  “他是吓唬你的嘛!”王庆仙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来,我去帮你问问霍得发,看你的调动是哪里卡壳。”
  “霍得发?霍得发是谁?”
  “人事局的秘书呗!你都不认识啊?所以我说你是烧香没找到菩萨!我和他是一路参加工作的,老熟人罗,哎——你是要调哪里啊?江苏县?”
  “苏南县。”李乔林努力不笑。
  “苏南县?好难记的名字。干脆,你和我一路去问,你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中午下班后,王庆仙带着李乔林去霍得发家。一进门,王庆仙就大声嚷嚷:“小霍!饭熟了没有?我们来找饭吃!”
  “早熟罗,快来吃!”“小霍”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相貌威严的中年汉子。他有一双极其灵活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老练的官僚。
  “这是我们局里的小李”,王庆仙介绍说:“上海来的大学生。”
  “怎么,你也是要搞调动?”霍得发看了李乔林一眼。
  “就是嘛,报告都送到你们局里去罗,”王庆仙说:“你去帮他问一下,早点发个函嘛!”
  “好说好说,你我都不是外人,”霍得发同时对着两个人十分诚恳地说,然后把目光停在李乔林脸上,“不过你的报告我还没有看到,等我去查一下。”
  “多谢你。”李乔林忙微笑点头,“真是太感谢了!”
  “哪里哪里。”
  “好,我们走了。”王庆仙站起来,“你要放在心上哦!过几天我要来盯你的!”
  “好说好说,你我又不是外人。”霍得发满脸陪笑,起身送客。
  李乔林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地等了四天。后两天里,他老是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王庆仙,可王庆仙仿佛忘记了这回事似的。第四天下午,李乔林终于熬不住了,便吱吱唔唔地问:“王姐,霍得发该帮我问出结果来了吧?”
  “你还没有去问他啊?”王庆仙惊奇地问。
  “没有,我想恐怕……”
  “你只管去问他,”王庆仙把眼睛一瞪,“不要象个大姑娘似的——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对,我为什么不可以直接去找他?”李乔林恍然大悟:“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被局长骂了一顿,就连秘书都不敢找啦?”
  下了班,他急急忙忙赶到霍得发家。霍得发正一个人坐在窗前,悠然自得地喝酒。李乔林偷眼一看,那酒是江西名产四特酒,菜只是一盘侧耳根。
  “霍秘书!”李乔林恭而且敬地叫道。
  “你有什么事?”
  “我的调动问题——”
  “噢,哪个呀——”霍得发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功夫查。”
  “听说你们最近忙得很?”李乔林勉强陪笑道。
  “就是嘛!想调的人太多了,都是你们这批大学生。昨天有个老傣来找我,”霍得发仿佛无意识地朝那瓶酒扬了扬手,“要调回吉安去——你是调哪里啊?”
  “江苏省苏南县。”李乔林忽然一阵冲动,“不是说上面有指示,技术人员一个不放吗?”
  “谁说的?”霍得发斜眼看着他,“前几天还有两夫妇刚刚调回四川,就是我给他们办的手续。”
  “嗯,我也是听说的。”李乔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那么我的事就请霍秘书多多费心了,我走了。”
  “……”霍得发的喉头发出一种象咳痰一般的声音,算是回答。
  李乔林高高兴兴地走出来,心里直叫好:“有路了,有路了!什么只进不出,统统是假的,就是要酒,要炸弹!这才是真的只进不出呢!”
  其实他来的时候也想到这一点,只因上次碰得太惨了,不敢贸然再试。
  七
  第二天中午,他把谢礼民退回来的炸药包一齐向霍得发掷去。
  “你这是干什么?”霍得发满面堆笑,“都是在革委机关上班,又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气?你的事我问过了,谢局长说还要研究研究。地委最近有指示,对大学生调动要从严掌握,不过没有说只进不出。”
  “那,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啊!”李乔林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不要急,慢慢来嘛。”霍得发亲切地望着他,“谢局长这个人性子大得很,什么事都要趁他高兴。”
  “那……”李乔林满脸乌云。
  “不怕得,”霍得发拍拍他的肩膀,“哪天我趁他有兴了,帮你吹嘘几句。”
  “那太感谢你了。”
  “好说好说,你我不是外人。”
  李乔林垂头丧气地走了。他不太相信这个秘书能使局长改变主意,虽然那天王庆仙告诉他霍得发实际上是“二局长”。
  果然,过了一个星期,李乔林再去问霍得发,得到的回答还是那一句“不要急,慢慢来,哪天……”李乔林又甩了四个土手榴弹,六包软炸药(高级糖),这一回霍得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坦率地说:“你我不是外人,不瞒你说,谢老对你好象有点成见。我也不知道为哪样,你原来认识他不?”
  “不,不认识。”
  “打过交道没有?”
  “没有,没有。”
  “那就好,”霍得发注意地看了看李乔林说道:“他这个人喜怒无常,说不定过几天一高兴,就给你发函了。”
  “还要请霍秘书美言几句。”李乔林战战兢地说。
  “好说好说”,霍得发现他脸色难看,又加了几句:“你也不要太着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留心。函是早晚要发的,不过是早点晚点……”七李乔林又用原先的目光去看待远西的一切了。说得更确切一点,是用同前不久完全相反的那种目光。当他看到牛朝杰那杀气腾腾的麻脸时,不禁暗暗叹息:“完了,我这辈子只有在他手心里,任他捏了!”
  当他收到母亲满纸辛酸的来信时,心里不禁暗暗叹息:“算了,我就当一辈子光棍算了!”
  他不再去找霍得发,整天老老实实呆在局里,调动的梦,再也不敢做了。
  一天傍晚,李乔林在街上意外地遇到了刘正仙。自从他被谢礼民臭骂了一顿后,就一直不敢进新华书店,在街上望见她,也急忙避开去。这次是她主动喊住了他:“小李,怎么不到我家来玩啊?”声调亲热中带点责备的意味,仿佛她们是老朋友似的。
  “嗯,我忙……”他脸红了。
  “鬼话!哪个相信?”她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又换了副郑重其事的脸色说:“听着!今晚上你到我家来,我想拜你作者师,请你教我打算盘。”
  “什么?我……我不会……”
  “不会?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哩!”她笑嘻嘻地说:“怎么,你怕老谢再刮你?你放心,我请来的老师他不敢怠慢。”
  “我,看情况……”这太意外了,他不知该怎么办。
  “一定来哦,我等你哟。”她加重语气地说,圆圆的大眼睛颇为恳切地仰视着他。说完了,用力点点头,笑了笑,就走了。
  李乔林立即陷入了极大的惶惑中。他在宿舍里苦苦思索着这个婆娘的突然邀请,反复推敲其目的与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结果仍然是不得要领:“她对我有好感,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她不会对我这样热情,这样做媚眼,这样撤娇似地笑,虽然她这样做并不好看;她想用这个借口来接近我,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但她的目的呢?……也许她是天性的热情、活泼,不管对谁都是如此;也许她真的是想学学算盘;也许她是想请我帮她买点衣服、皮鞋;也许她是出于对上海人、大学生的好奇心——至于后果,只要我时刻小心,也不会有什么可怕,说不定还可以通过她去影响谢礼民。这种年轻婆娘往往对老公有很大的支配力量,‘枕头上关节’打通了,岂不是绝处逢生吗?对,这个险值得冒,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使李乔林意外与高兴的是,只有刘正仙一个人在家。她把门开着,亲自等候在门口,一见他就主动迎上来。
  “谢局长在这吗?”他一进门就问。
  “他带了小桂琴下乡去了,要个把星期才转来。”她笑盈盈他说,随手关上了门。
  在他早已认识的、至今见了还胆战心惊的房间里坐下后,她就倒茶、敬烟(他谢绝了),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略带嘲讽地看着他的眼睛,单刀直入地说:“你一定是想要我帮你调动,今晚才肯到这里来的,是不是?”
  “不,嗯,是的……”他顿时狼狈不堪。
  “你要是先来找我啊,保管你早就起程回家罗。”
  “我不知道你是——”
  “我是谢礼民的老婆,否则早就来巴结了,是不是?”她笑了,她一定以为这会使她变得更讨人欢喜。
  “是啊,要是我知道你就是局长太太,早就来烧香了。”李乔林很快冷静下来,故意嘻皮笑脸地说。他迅速估量了一下情势,觉得说穿了反而好,免得兜圈子。“谢局长为什么这样恨我?”
  “你才不知道哩,”她见他脸红脖子粗的,觉得很好玩。“我家老谢啊,最恨你们这些大学生罗。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贵阳的大学生跑到远西来煽风点火,头一批就把他抓去戴高帽子游街。他恨死你们罗!”
  “我又不是贵阳的。”
  “他才不管你是不是贵阳的。他说,只要是造反派都斗过干部。”
  “我也不是造反派。”
  “还怕不是?不是造反派怎么会遭人怀疑是‘五一六’?”
  这个论证如此有力,李乔林顿时哑口无言。
  “怎么样?你的名气太大了,全县哪个不认得你?”刘正仙得意洋洋地痴笑着,欣赏着他的窘态与怒容。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给我听的吗?”他觉得自尊心受了损害。
  “生气啦?”她撤娇似地做了个怪脸,圆眼睛滴溜溜地直转,仿佛在暗示什么东西。“你就是吃的这个亏,十足的书呆子!”
  “你的算盘呢?”他觉得这样扯下去不是个味儿。
  “慌哪样?”她的嘴唇又宽又软,象水浪一样地波动着,“你是不喜欢我们远西人的,是不是?”
  “这话从何说起?”他莫名其妙。
  “喜欢?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在远西耍马子①?”
  ①贵州方言,意为“找对象”。
  “我是想回家乡。”
  “说来说去,还是不喜欢我们远西人。”
  “不,不是这个意思,谁不想回家乡呢?”
  “你在远西那么多年,也算得半个远西人嘛。”
  “也可以这样说——你拿算盘来吧。”
  “看你,急成这个样子。你要当我的老师,先说说看,我这个学生你喜欢不喜欢?”
  “嗯,我很——我很荣幸!”
  “我是问你喜不喜欢?”她用那样露骨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由得心慌起来。
  “一般地说,老师总是喜欢用功的学生的。”
  “你好狡猾,”她又做了个鬼脸,“走,上楼去教,楼上有写字台,有台灯,比这里敞亮些。”说完,她就起身朝楼梯走去。
  李乔林突然产生了一种危险的预感:“该不是谢礼民埋伏在楼上,只等我上去就跳出来抓我?不,这太荒唐了。也许楼上是谢礼民的书房。只要我慎重,不怕她乱来。”
  他慢吞吞地跟在她后面。楼梯又窄又陡,只容一个人上下,他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她正站在最高一级上,回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大有蹊跷,可惜光线是从下面照上去的,看不清她的眼睛,只有那对大鼻孔深深地印在他的脑膜上。
  “快上来呀!”她娇声娇气地说着,自己进房去了。李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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