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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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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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女佣把饭菜开出来,我们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汤淘了饭,硬塞下去。

“当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哝,“不吃怕发软蹄。”

“越是非常时期,”永亨说,“越要加强护理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但我流着自暴自弃的血液。”我放下碗。

“别乱说。”

两个仪式我都出席。

没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荣。梅姑姑勒令我与马大穿麻衣蹲在一边做家属谢礼,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脸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边。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觉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证上都写着裘哈拿、裘马大,活到二十多岁,忽然转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没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妆卸下一半,尚留着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妆的,我心冷笑,当她大殓的时候,也得嘱咐化妆师落重笔。

她静静的说:“你们倒好,一上来就领遗产,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还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没有你老,你永远比我老。”我老实不客气的说,“老字是我恭维你的专用词,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还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骂。

“还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脸。

梅姑姑过来责骂,“一家人要吵回家吵,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客人听不到声音?”

客人早已窃窃私语,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们这两个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乐不可支,议论纷纷。

我非常生气,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这样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弄得灵堂如一个墟场般。

我站得远一点。

马大过来问:“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点点头。

“你同她吵架?”

“说了几句。”

“令侠说她是贱人。”

“谁?”我说。

“令侠。”马大说。

我吃一惊,“你同他这么熟,叫他‘令侠’?他的话,你信一半,已经太多。”

“他很热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热的,以前对殷瑟瑟也热得很,不过热面孔贴完冷屁股回来,所以改了口,你自己当心点。”我说,“能对着你叫别人贱人的人,迟些儿难保不对牢别人说你也是贱人,他不会发特别优待证给你,就你一个人免疫。”

马大铁青面孔,“你有完没有?亲姊妹与非亲姊妹,都叫你非议,我是好意劝你。”

我觉得很累。

这是我一生人最虚伪的一次。跑来坐在我杀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灵堂以主家姿态出现……

等脱下麻衣的时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师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妈妈差点没昏过去。他的胡琴、衣物、乐谱,随着他躯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妈妈替他行基督教仪式。

妈妈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该去的已经去得干干净净,我们应当了无挂念。

但我们心底知道,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永亨问我,“为何愀然不乐?”

“没有呀,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以前你喜欢吵嘴,喜欢挑战,喜欢笑。”

“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一本书读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转变。”永亨说。

“好的转变?我不高兴梅令侠老在马大身边转。”

“这就是你的不对。”永亨说,“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侠!”我夷然。

“我记得你有一阵子也跟他很谈得来。”永亨看着我笑。

我不以为然,“可是我立刻发觉他是个滑头。”

“这个世界由许多种人组成,你不能要求他处处像你。”

“你同他一起长大,告诉我,他是不是个坏人?”

“好坏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为是小时候看《华伦王子》或是《圆桌武士》,至要紧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总有个公论吧。”我不服气。

“历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资格获得公论,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马大经过,瞪我一眼,“唔哼”一声,走过。

永亨说:“你看梅令侠不顺眼,马大也不那么喜欢我呢。”

“你别多心,她从来没有批评过你。”我说。

永亨问:“你的铺子怎么样?什么时候开门重新营业?”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铺子顶给别人算数。”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干什么?”

“陪妈妈。”

“如果我劝你,你听不听?”永亨说。

“好话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着他。

“回去打理那家铺子,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说成一个怨妇似的,殷永亨,我还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

野孩子……05

05

回到店内,不知从何开始,满地是邮差自玻璃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我拾得厚厚的一叠,放桌上,店内许多地方都结尘,我顿时忙得不亦乐乎。

永亨说:“我先走一步,公司里有事。”

我抬起头,很惆怅,这一阵子,有他在身边,已成习惯,如今正经事已经办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舍得。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再来”,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一个多月不回来,颇有面目全非的感觉,别的店全在减价。我花了许多时间都不能决定减到什么地步,索性挂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会把每件衣裳标上新的价目,仔仔细细,一丝不差,但今年却一点兴致也没有。我不是个有长心的人,所以无心向学,没法完成四年的大学功课。

也许马大说得对,我这样子坐在店内,一日到黑,多么乏味,绝对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也许是这几个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来,现在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纷纷过来打招呼。

“好吗?担心呢,以为你病了。”

“没事吧?要入货了,明年更难维持。”

她们真是可爱。

但我仍然愀然不乐,驱之不去的寒意笼罩了我的心头,趁着闹哄哄的时候妈妈已经把话说明白,她希望我快点结婚,她不担心马大,她担心我。我垂头看自己的腿。拜伦是拜伦,我是我,这是我终身的遗憾,毫无疑问。

但是我裘哈拿断然不可因此气馁,我必需要振作起来,把这家小店打点得有声有色……

但到下午,我还是提早关门,回家。心灵虽然愿意,肉体软弱得要死。

妈妈问我,“货品减价了吧?今年都减得早。”

我答:“小店减价,货色去得太快,也很难,旧货一件不存,新货又未到,青黄不接,怎么做生意。”

妈妈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样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别口不对心的。”她微笑说。

“永亨叫我做下去,做出规模来就容易办。”

“永亨这孩子……对你有什么着实的表示没有?”

我沉默一会儿:“没有。”

“时间也还短了。”妈妈说。

这时候楼下汽车号“叭叭叭”的响起来,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边窜过去,一阵风似的刮过。

我瞠目问母亲:“谁?谁来接她?”

“梅令侠。”

“她同他约会?”我问。

“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说,“他与永亨刚相反,他是一点不放过马大,钉得紧紧的,花、巧克力、电话,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烛光晚餐不好吗,马上去跳舞,嫌舞池吵?他把马大带到郊外散步,总之服侍得舒服熨帖,无懈可击,丝毫不放松,接送上下学不在话内,要什么只要眉毛角抬一抬,他便晓得心思,真有这般聪明伶俐的人,知道我爱吃姜糖奶油卷,一打打的订了来,吃到第三天刚有点腻,他转了花样,去四五六买了生煎馒头来。你说:是不是跟永亨刚相反?永亨这孩子一来只晓得深深鞠躬,一点表示都没有。”

我心酸溜溜的,“永亨才不会来这套。”

“这也是我喜爱永亨的原因。”

我的气才略略平了些。

“两个男孩子都很难得。”妈妈说。

“我明明记得梅令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

妈妈不以为意,“他有改变主意的权力。”

“可是他跟殷瑟瑟的关系不比寻常。”我很坚持说。

“如今就算订过婚再解除婚约,也很平常呀,你怎么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妈妈笑问。

“我总是觉得不妥当。”

“你别多心,当心马大不高兴。”

“她不是爱上他吧?”

“很难说,”妈妈笑,“哈拿,你管你自己的事,店开得下去就好好经营,开不下去就快快结束,别同我拖,嫌困身就用个伙计。”

“是。”

马大同梅令侠走?

我推开马大的房门,一床都是新衣,显然是她刚才出去,拿不定主意该穿哪一件衣裳,挑完又挑的结果,她真的很重视梅令侠。

床旁边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扑鼻,又是梅令侠。

他对马大看样子是认真的——抑或这是他一贯作风?他对我也不坏呀,一直在我身边打转,直到他看到马大。

马大不会对他认真吧?明知他是那样的人,把他当个小把戏陪着散心是不坏的,弄出真感情来就不必了。

马大怎么想?

妈妈进来,看见我坐在马大的床沿,便说:“哈拿,这一阵子你老是愁眉苦脸,到底是为什么?你以前是一点心事都没有的。”

我指指脑袋,“忽然之间,脑榫生拢了。”

“别担心,马大会得应付,她也不过是同他散散心,玩玩。”

难得妈妈这么开通。

但为什么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玩玩?

现在马大天天出去。

而我闷在家中。

这种情形迟早要发生的,马大一出嫁,我会更静。

殷永亨一连好几天没跟我联络,已经事完了,他也就不出现了。

我在店里简直坐不下去,决定请个伙计,那种二十出头,比较老实的小女孩子来照顾铺面,我随后要到日本去办货。伙计上工之后,永亨依然音讯全无。

我上飞机之前,忍不住拨个电话到殷宅去。

来听电话的是殷瑟瑟,我不想招呼她,便假装陌生人,“请问殷永亨在不在?”

“你是马大、还是哈拿?”她的耳朵真尖,“应该是哈拿,因为马大只找梅令侠。”一阵讪笑。

“对不起,哪一位?”我问,“我认声音的本事很差。”

“殷永亨飞新加坡去办公事,怎么?他没同你说?有关遗嘱的事——好紧张,就快揭盅了。”

我心一阵难过,任何人都难免吧,他对我竞这么冷淡。

“你的本事没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没弄清楚,梅令侠现在二十四小时与她在一起,不过你叫她小心点,只要我的指头钩一钩,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一阵狂笑。

这个十三点。

我说:“谢谢你消息,再见。”

难怪别人说,女性不可轻易主动乱找男生,这就是结果。

殷瑟瑟还在那头狂笑,我问她:“你笑完没有,当心皱纹以几何级数增加。”

她蓦然停止笑,挂断电话。

我当然非常不悦,抱着郁郁的心情到日本,逗留三天,自有厂家招待,我并不是大买主,但日本人的作风自有其可取之处,无论大小,一律诚意招待,我当然买到我要的衣物。

我所选的货一向专注,只攻毛衣衬衫,其余再美再新,也不过略选几件,送给马大。

公余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鱼生,心中还是对永亨念念不忘。

很是惆怅,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又是个瘸子,他是那种割不正不食的君子,生命中不容许大多复杂的人与事,虽与我吵过架斗过嘴,成为朋友,但最后那条界限必定划得一清二楚。

他哪像梅令侠这般热情澎湃,要谁便追谁,一开始追就得追到手。

我不应反对马大接受他的追求,单是为享受,就应该接受,女人能有多少个好日子?有人追的时候,让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宠坏的滋味太甜蜜,但愿我也有机会尝得到。

这样一想,就觉得不必祀人忧天。有时候离开家,走得远一点。更容易看清真相,这个距离是必需的,所以我喜欢旅行,可惜每次都一个人。

带着感喟的心情来,又带着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新货急需标价,亲力亲为,非常费时失事。

永亨像是失踪似的,我也没有勇气跟他联络,打到家,怕殷瑟瑟诸多讪笑,打到他公司去,说不定他女秘书比殷瑟瑟还要坏。

我把感情埋葬在内心,不露口风。一方面马大与梅令侠打得火热,这个形容词虽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说中的常用词,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来形容他俩。

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马大每夜两三点钟回家,早上八时又由他接到学校去,仿佛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撑。

家中什么都不理了,衣服鞋袜一天一地,老说没新衣服穿,把我自日本带回来的新货挑来挑去,嫌这嫌那,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来蹦去,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我只会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梅令侠是很相配的,一个英俊,一个美貌,两个人都那么讲究穿着,现在梅令侠又带着她到处玩,每一种新的玩意儿都学得混似烂熟,跳起舞来像两只花蝴蝶,据马大说,现在流行怀旧舞,以前不会的探戈狐步,现在都找专人来指导操练。

梅令侠整个人是为吃喝玩乐而活着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梅的成绩斐然。

妈妈开始担心。

她同我说过几次,叫我劝马大。

我讶异,“不是你说的,什么玩玩、散散心不要紧?”

“哪有这样玩法的?”妈妈瞪我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见人,跟定他似的,名誉坏了,那将来怎么过?”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是说现在也不计较这些吗?”

“你尽管跟妈妈斗嘴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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