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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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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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马大的声音比平时尖数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马大说,“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渍,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扩大,转淡、扩大、转淡。

我没有出声,我用手指缓缓在那渍子的边缘描绘。

我问:“几时的事?”很镇静。

“你们刚踏出门去医院,那边就叫来找人,但英姐说你们已经上了车。”殷永亨说。

妈妈不出声,她把头靠在垫子上。

我木然说:“太不巧,但即使有选择,我也会先赶到老胡师傅那里去。”

梅令侠说:“你好冷血,亲生父亲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说:“我的血是冷是热,何需向你交代。”

马大也对他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客厅内沉默很久。

殷永亨说:“义父那边,由我与梅姑姑发丧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为老胡师傅办身后事。”

殷永亨说:“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门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远是幽暗的,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临死叫你们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戏剧化,”我为难的说,“偏偏什么事都夹在一起发生,其实两家医院相差不过数步之遥……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过他总算见到你与马大。”

“希望你明白,我们同他没有感情,而老胡师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释,我当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很好。”我说。

“你们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请把他带走,好让我们真正的休息。”

梅令侠说:“我也很识趣,我也会让你们休息。”声音酸溜溜。

我打开大门,“两位先生,再见。”

关上门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的相对无语。

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抚摸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情,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工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插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

“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不便。”

“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日,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日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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