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一花一世界-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拿了书,索性在桌前坐了,就着灯翻看起来。

原来这是本类似随笔杂文集的册子,一篇一篇的,有些成赋,有些成诗,有些却只是零散的句子。我还未细看内容,先被这字体吸引了,非行非草,看着像是行楷,却又似带着些小篆的韵味,笔触轻盈流畅,乍一看即觉清秀,细究起来,更是瘦而有骨,挺拔俊逸,撇捺之间,神、气、韵无一不在,真是越看越爱。

我便逐页翻去,忽地看到了一个“白”字,我不由一愣,这个字眼熟得很……是了!就在今天午间,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瞧见徐老道的手边搁了一张纸笺,上面写了一溜的白,什么白萝卜白面……当时只觉得好笑,也没细看,如今想来,手上这本册子上的字体,分明就和那张纸笺上是一样的!

这么说,这本册子,确实就是古月老道的。这样想着,我不禁细瞧起这篇题为“白”的文。

“夫白者,人皆道淡而无味也。”

这篇小文便是这样地开了头,我倒有些吃惊,本以为“白”字只是借物喻义的托词,不料竟真的说起白来.第一段说的是太阳光,说太阳光是最常见的白,世人都以为白就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认为,偏偏是太阳光里什么都有。譬如花儿的红,草儿的绿,太阳光下看着鲜艳,若到了晚间,没了太阳,看去什么都是黑漆漆阴惨惨的。所以他提出了个新鲜的论断,认为花儿也罢草儿也罢,那各种颜色其实都是蕴在太阳光里的,只是因为个体差异,有些爱红便成了红色,有些爱紫便成了紫色……

我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这一段像极了我上辈子学的现代科学里的光谱、光的折射和反射,没想到多少科学家用了最精密最先进的仪器才证明出来的理论,徐茂功竟只是靠眼睛看和凭空猜想就得出了如此接近的结果。“神机妙算徐茂功”,脑中突地冒出这么一句,既熟悉又陌生,却仍是没法和午间那个笑得毫无城府的人联系在一起。

“无为而治”,眼角忽然扫到老子的代表言论,赶紧捧起书看。没想到那大段大段的论“白”后,末尾竟接了这么一句:“谓无为而治,当类白者也。”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教我大为触动,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无为而治”就和白色一样,别人都以为最是省力,其实,这四个字牵涉了多少东西,就好像太阳光,周遭的一切颜色都是它的白光所赋予的。

慢慢地合上书,心里有什么东西压得沉甸甸的,眼前再次浮现起午间院子里的情景,只是那细长的眼睛、那孩子似的得意笑容,这会儿看去,都像是悄然变了。莫名地起了一种悲戚,却连自己都解不出这感觉的来源。

我又走回到墙边的书架前,想把手里的书册插回去,不料手一斜,竟有一张纸从书里滑了出来。我赶紧捡起,想重新夹回去,先瞥了一眼,竟是一首七言诗,既不讲究格律,也未见遣词有多精妙,倒像是游戏之作:

“东山和氏采玉回,

南天五人召云归。

西行木子游三水,

北去燕雏振翅飞。”

字体和书册里的文字是一样的,显然也是出自徐茂功之手。我看了看,也没懂这四句是什么意思,便要放回书里。忽地有两个字撞进了我的眼里,“木子”——那不就是个“李”字吗?又想起白天徐茂功的“古月白须水”,古月为胡,正和木子为李是一样的文字游戏。这么一想,禁不住又把那纸片拿出来,先看那一句“西行木子游三水”,木子为李,三水,就是三点水?这两字刚合到一块儿,我猛地想起一个人。唐朝的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我二哥去潞州的途中便是恰碰见他被贬往山西太原,顺道从杨广手里救了他的。这句话,又合着“西行”二字,难道指的就是李渊?我赶忙又看下去,上一句是“南天五人召云归”,五人……人五……是“伍”!难道这句说的是南阳伍云召?!我得着了窍门,这几个名字又是我熟之又熟的,没再看多久就猜出了“东山和氏采玉回”显然就是山东唐璧,“北去燕雏振翅飞”,那不用说了,肯定就是北平燕山罗艺。

这回我是真真地震骇了。唐璧、伍云召、李渊、罗艺……这些都是后来乱世开时“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乱世未至,战乱未起,这几人还都在隋朝为臣,徐茂功却把他们的名姓藏在这诗里,难道他是早已料到了他们日后的作为吗?

那张纸的下半页还有些字句,我急急地就要再看,不料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虽是又轻又慢,但显然是朝这边来了。我有些紧张,慌忙就想离开,转眼之间瞧见桌上放着未尽的墨和笔,也不知怎么的,抓起笔就在那张纸上补了“唐”、“伍”、“李”、“罗”四个字,对应着那四句诗。写完把笔一扔,书仍旧落在地上。我做贼心虚,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快跑出院子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好像看见一件素白的鹤氅慢腾腾地晃进了那间书房。

                  第十一章

细周全单通交友 巧妆扮秦瑶惊人

魏征信守承诺,第二天一大早就敲响了我的房门。小道士已备好了两匹马,等在门口。我接过自己那匹的缰绳,禁不住打量起另一匹来。在我的印象里,魏征那样的人就该是坐车的,现在也乘起马来,可不由得我不好奇。

魏征却没有半点犹豫,左脚踏在马镫上,双手轻轻一撑马鞍,翻身一跃就上了马背,动作极是潇洒,再加上他一身长袍水袖,人又清俊,直看得我浮想联翩,呆噔噔地在后面冲着他临风的背影傻看。突见他微转身,浅笑回眸:“秦姑娘,再不走贫道晚间就赶不及回来了。”

我苦下脸来,嘟着嘴爬上马背:这个魏老道,非得挑时间煞风景么!

嘟嘟囔囔地甩鞭,就跟在魏征身后,两骑马哒哒哒哒,正赶上晨起开城门,顺顺当当进了潞州城。

进了城,魏征就下了马,收着缰绳,一路缓行。潞州人可真多啊,那可真是比历城热闹多了。沿街酒楼客栈商铺应接不暇,我还瞥见个拿红绸铺陈二楼的看着又富丽又显眼的楼,不敢问魏征,但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个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妓院吧?历城肯定也是有妓院的,可是我长这么大却从来没见过,小时候也曾装作无辜地向大哥问起,可当时大哥脸上的神情吓得我以后再也没敢提这两个字。

我本来以为魏征是要沿着大路拐进巷子到单雄信的二贤庄,不料魏征一路直行,那二贤庄的门竟就开在潞州最热闹的大马路上,门口一对大石狮子,比我还高出四五个头,雄狮子脚下踩的球比我的脑袋还大。大门上一块巨大的匾额,站在门下抬头看还看不全那上面的字,我边看边想,有钱人到底是有钱人,看这气派!弄得我都犯嘀咕,早知如此,还不如劝二哥也去做了强盗,弄不好,单雄信现在这个绿林总瓢把子的位子就得是大哥和二哥的!我忍不住嘿嘿地傻笑起来,不想眼一转,瞧见大门两边扯的两大幅白绫,心里一跳,赶紧收了笑,不禁暗叹一声,这肯定是因为单雄信的大哥单雄忠前阵子被李渊误杀,整个庄子还在戴孝。

魏征跟门子说了几句,便有人出来帮我带了马。我刚瞧了一眼魏征,纳闷怎么没人来带他的马,就见他把马缰挽在胳膊上,跟我打了个稽首,道:“秦姑娘,贫道恐天晚行路不便,这便回去了,先行告辞,就请秦姑娘代为问候秦爷和单二员外。”他说着便要上马,认镫扳鞍,又回转头,看了我有两三秒钟,忽地笑了笑:“秦姑娘勿要忧心,秦爷在庄中调养得当,不出半月,定得比往日更健。”

等我回过神来,魏征已走了十多米了,二贤庄的下人站在我旁边,歪着头,拿看外星人的眼神瞅我。我也不理他,朝魏征的背影又瞧了一眼:帅叔叔就是帅叔叔,好好地笑便笑了,你说这太阳凑什么热闹,衬着那笑,几道光一闪一烁一晃一逗,弄得人家眼就花了心就跳了,伸出手来摸摸脸,果然有点温吞地烫,肯定红了。赶紧低下头,灰溜溜地跟着那下人进了庄子。

进了门,迎面便是一道巨大的影壁,嵌着一整块浮雕玉石,雕了十来只蝙蝠,展开的翅膀重叠交错,连着些枝叶藤蔓,构成了一幅密林图,仔细看,阔叶细枝间还伏着几只松鼠蝈蝈什么的。图案复杂,看得出匠心,雕工也很是精细,边框上还有些包金的雕饰,只是现在都用白绫罩了,只隐隐约约地看到点灿色。

刚绕过影壁我就震了,这庭院忒大了,青石板铺地,中间一溜隔几步便是一个大水缸,一眼望去,这一路长得,怕没有百来个。两边是长排的厢房,尽头是正房,两层的楼房,房前植着极高的水杉,远远看去就觉得很是气派。左近里有间杠房,瞧进去见里面停着好几乘轿子,想来这院子实在是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没这轿子恐怕还真走不到底。

我跟着那下人蹭蹭蹭蹭地往里赶,想到就要见着二哥了,我脚下带风,恨不得推着那带路人撒腿用跑的。这种时候我会格外念起上辈子的好来,譬如弄架直升飞机什么的,呼哧一下立马就能到内院了。

好半天才走完了三进,我先前以为头一进院子就够敞大,房子就够雄伟了,谁料想直走下去,那后面的院落比前头更大,房子更是又多又高——这还不算最奇,顶奇的是那些房子里满满登登的人,管家模样的、仆人模样的、跟班模样的、杂役模样的……甚至还有顶盔贯甲的家将……可这些人多虽多,却是一点儿都不乱,行动办事很有章法规矩,明明有这许多人,整个庄子却仍是一派清静安适的模样。若是在别处,就是只有这里一半的人,都得乱成几锅粥。

我在连绵的回廊里盘过来转过去,暗地里抱怨:谁说什么九曲的,这回廊根本是连十三曲都不止了!忽然听到前头不知哪个地方有脚步声,又急又重,听上去远不止一个。因为这回廊七弯八绕,我立定了踮起脚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只好继续往前走,一声突如其来的“小丫”却几乎教我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二哥!”

我分明看到了从墙后转出好几个人影,衣着都颇光鲜,还有一个白袍白巾,就紧跟在那顶熟悉的身影后。我知道这是丢人的,还没换女装,撩着身上这男装袖子擦眼泪,样子肯定又滑稽又难看。可我就是忍不住,哭得直抽气,喊了一句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脚下软绵绵的,却像上了发条似的往那几个人影那边交替挪动,那几个人也在快速向这边移动,最前头的,不用说,正是几个月不见的受了许多苦的让我们一家口里心里都挂念不已的二哥!

我张着嘴,把浑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哇哇地直着嗓子拼命哭。虽然我哭得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搂着我的胳臂是二哥的——气息、味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样起了决定性作用,反正我毫不犹豫地就这么认定了。我只感觉到那胳臂越来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紧,我下意识地伸开手去拽着,手指刚触到二哥的手臂,眼泪便真像决堤似的,连我自己都心惊,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二哥的胳臂,从来都是结结实实的,不管是二头肌还是三头肌四头肌,那绝对是真正钢铁似的硬邦邦,手指头按得重些,指尖都会生疼。可是现在,我分明觉得,二哥的手臂是软的……

身后有人在拉我,一只陌生的手拿来一块绢子,滑润润地拂过我的脸,正哭得七荤八素的脑袋里冒出来的竟不是“丝绸”而是“丝滑”,“德芙”……我混混沌沌地走了神,神游了一大圈之后,眼泪才总算止住了。

“秦姑娘!”

有人唤了这么一声,我转头去看,眼前却模模糊糊地只剩了一团白雾。照旧撩起袖子要擦,不料一圈袖子都是湿的,扯起襟子想代替袖子,谁想也是湿的。只好翻过来,凑着里子擦,反正面子是早就没有了,里子还要它干什么……

眼角隐约瞥到一个一身白衣的影子,站在一边,双臂抱着胸,不用问,那一定就是戴孝的单雄信了。我没敢多看,使劲往二哥的怀里缩了缩,拿二哥的胳臂当作挡箭牌。我把脸埋在二哥的怀里,感觉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又不是呼吸似的规则,时急时缓。我暗暗皱眉,二哥在忍笑了,二哥要忍笑的时候,眉眼唇角还能憋住,胸口绝对会把他出卖了。

“单二弟,谢贤弟,这是舍妹秦瑶。王贤弟已是见过了。”我的耳朵半堵着,二哥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有一个字却已是清清楚楚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王——

我“哧”地倒抽了一口气,眼前猛地浮现出那个在德胜楼的后院摆弄袖中弩箭的清俊身影,心跳就忽地重了——有好几年了吧……这些年,只是零星地听二哥提起过几次,却再也没能见着他……

我兜转身子,挺了挺腰,仍是垂着头,胡乱抱了抱拳,一总见了个礼:“小瑶见过几位哥哥。”我明明没有抬头,看到的只是腰部以下的部分,可奇怪的是,我的目光自动锁住了那件淡青色的长袍,看质地像是轻薄的缎子。这天气,正是寒冬,北风呼啸,一般的人穿着棉袄还冻得直哆嗦,这人却只穿了这样一件缎袍子,一定是自小习武,早就不畏寒冷了。那袍子上疏疏落落地绣了少许图样,不是团花牡丹之类时兴的样式,绣线几乎和袍子同色,只是略微深了些。我瞪直了眼睛用力去看,竟是几根翠竹,或直挺傲立或潇洒微倾,竹叶间蔓出一股清幽淡雅的韵致。“宁折不弯”,这一定是他。

单雄信叫来了几个丫鬟,拥着我去客房梳洗换衣,说真的,自从那次国破家亡,娘带着我们兄妹几个逃出总兵府,什么丫头婆子的早就成了辉煌的历史。我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反正咱上辈子也就一普通工薪阶层,连保姆都属于奢侈品,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当然公主梦我也是做过的,可突然间真受到了大小姐似的待遇,我竟有些别扭起来。

这一番梳洗打扮,还真是极尽繁琐之能事。等一切停妥之后,小丫头捧上铜镜,我才瞧清了这费了半天工夫的成绩:上身是一件粉蓝色缀了细碎白花的束腰短袄,边儿上都镶了银白色的毛皮,这年头是没有人工制品一类的东西的,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