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让他忍住把信件扔进垃圾桶的冲动。
对李家驹来说,孙元起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因为两人的仕宦经历存在太多的重叠之处:
首先,都在翰林院呆过。李家驹是光绪二十年(1894)恩科二甲第三名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孙元起则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老佛爷一时高兴,赏他做了翰林院侍讲学士。
其次,都曾在京师大学堂混饭吃。李家驹1898年任新开办的京师大学堂提调,并与李盛铎等人一起赴日本考察学务,到1906年,又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孙元起也是从1898年就在京师大学堂厮混,什么教习、会办、副主办都干过。
第三,都曾任湖北学政。李家驹在1903年由翰林院编修出任湖北学政;孙元起则是1906年到湖北担任刚由学政改成的提学使。
第四,都曾任学部的官儿。李家驹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时,挂的是学部右丞衔;眼下,孙元起还是名义上的学部右侍郎。
现在两人还都是大清二品官员,或许这也算是一个共同点吧。不过李家驹的二品,是用出洋受苦换来的安慰奖,到孙元起这个国内实职从二品面前要低上一头。再加上人家背后有个大学士的叔祖父挺着,还真不好贸然得罪他。
所以李家驹只好皱着眉头打开信件,仔细浏览一番,似乎并无违碍之处。当然,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日本支部的事儿,自然不能由自己出面。按照惯例,派人请来各省留日同乡会的话事人,把信件交给他们,让他们去操办,这件事就算结束。
既然是上官交办的差事,各位话事人只好放下平日的纠葛,坐到一块儿商量。因此就出现了眼下茶寮的景象。
云南留日学生同乡会会长李根源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学生,动作非常干脆利落。他快速翻了翻随信寄来的学会目录,瓮声瓮气地说道:“兄弟是学军事的,对于科学什么的不大懂。只是,有必要成立这么多学会么?你们看看,什么数学会、化学会、物理学会、气象学会、天文学会、地质学会、地理学会、生物学会,一大堆,都有啥用!在兄弟看来,直接搞个中国科学会得了,何至于划分得那么细?当然,把兵工单独拿出来单列,这一点兄弟还是非常赞同的!”
“呵呵,我们在座的,大多数都不是学科学的,这学会究竟是分是合,恐怕给不出什么更好的意见吧。至于这份名单,毕竟是百熙先生他们拟定的,应该非常权威。就算我们要做改动,也最好是请学习理工农医的人来做,不宜越俎代庖。”说话的是留日福建同乡会会长林长民,目前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攻读政治、法律的。
说起林长民可能有些人不熟悉,但说起他女儿林徽因,想来大家一定不陌生。
同样在早稻田大学法律科学习的山东同学同乡会长徐镜心,说起话就没那么客气了:“不知大家看到没有,人家这个科学技术学会的工作是展开科学项目研究、组织学术交流活动、编辑出版科学刊物、开展国际学术交流、举办学科竞赛、开展普及工作、组织促进科学教育改革的活动等等、等等。不是俺看不起那些留日学科学的,他们都知道啥?在国内顶多中学堂毕业,就来到日本,先学外语,然后进专科学校,三两年工夫习得一点皮毛,就回去做教习、当技师,纯粹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能搞啥科学研究?
“再说,如今神州已亡七八,遍地腥膻,满街狼犬,国将不国,学好了科学技术又能干啥?还不是给满清鞑子做奴才、给洋鬼子做买办!在俺看来,别整那些没用的,大家应该众志成城、团结一心,早日推翻满清统治、驱除外侮。等国家强盛、民族独立,再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迟!”
在座的都知道徐镜心是同盟会会员,见他满嘴的激烈排满言辞,倒也不以为忤,甚至有几个人还在频频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和留学欧美的学生相比,留日学生水平确实不高。首先,自然是因为欧美的科教水平远超日本。其次,在欧美留学,学生一般都是就读于大学,差一点的也是大专,其中不乏剑桥、牛津、伦敦、柏林、哈佛、耶鲁、康奈尔、伯克利这类世界顶级名校。但留日学生一般是读专科学校,教育层次相当于现在的中专。即便偶有读东大、早稻田的,也多是政法、商科方向。
而且日本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在清末民初曾面向中国留学生大量开设专门的中国部、速成班。据1922年5月的一个调查,在日本72所大学及其直辖学校中,就有50所收纳中国学生。这些学校会“充分考虑”中国学生的实际水平,尽量精简课程,让学生早日拿到文凭。比如早稻田大学的中国留学生部,规定本科修业年限为两年。还有更快的,比如弘文学院的速成师范科、速成警务科、速成理化科等,半年、八个月就能给你发毕业证!
或许有人可能会觉得,日本友邦是考虑到中国学生水平不高,加上民智初开,需要大量师资,出于善意,才不得不用速成的办法来培养人才的。
但我们不妨用最恶意的心思来揣度日本意欲何为:他们利用此举,可以迅速培养了大批亲日人士,这些人普遍素质不高——水平高的话,谁会去念速成科啊!——他们凭借着日本颁发的文凭,回到国内,踏上政途,自然会向日本出卖利益;进入教育界,半吊子们的半瓶水,则会毁掉好几代中国人!
山西学生在日同乡会会长景定成,光绪二十七年(1901)被保送到京师大学堂师范班读书,算起来还是孙元起的半个学生,见大家对于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日本支部的兴致不高,便替老师说了几句话:“革命自然是要搞,但科学技术也不能偏废。毕竟现在不同于往日,仅凭热血和刀枪棍棒是对付不了敌人的,我们必须还要有坚船利炮才行!再者说,李家驹那里还不得应付一下?”
“关键是怎么应付,”李根源皱着眉头,“眼下留日中国学生至少有六七千人,就算其中四分之一是学理工农医的,也有个不得了的数字!而且这些学生从北海道的札幌到九州的福冈都有,开个会,光是路费和住宿我们就折腾不起!”
“欧洲诸国应该比日本大许多,他们开会是怎么弄的?”景定成问。
徐镜心把信件里面的纸张从头到尾又翻看了一遍,摇摇头:“谁知道?这里面啥也没说!”
倒是林长民出了个主意:“在日留学生,大半还是在东京附近的。成立学会,我看不如就从东京帝国大学、早稻田大学、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千叶医学专门学校、东京蚕业讲习所等学校里面找些人,先把架子拉起来。既然是草创嘛,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何况以后如何,谁有说得准呢?”
众人听了,不由连连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七四、与君相逢不寂寞
数日后,日本东京本乡区东竹町的中越馆。
在靠西边的一大间屋里,两个年青人正围着桌子细声商议着什么。年轻些的明显是弟弟,他手里拿着一本外文书籍,仔细根据上下文揣度文意,然后说出大意。年长的哥哥则手执毛笔,快速地在稿子上写出这段文意的文言文;遇有歧义不通之处,则搁下笔相互商议片刻。就这样,兄弟俩倾力合作,很快在书桌堆满了写好的稿纸。
正写得入神,房屋的和式门从外面被拉开,一个年青人挟带着寒气闯了进来。兄弟俩一起抬头,弟弟眼尖,早已经看见他头发和衣领间的雪片,笑道:“季黻兄,你回来了。怎么,外面下雪啦?”
进来的人名叫许寿裳,字季黻,显然和兄弟俩颇为熟稔,闻言答道:“可不是么?下得还挺大!这一下雪,入夜就该更冷了!”他一边说,一边掸去身上余下的雪花。
年青的小伙子听闻下雪,大是高兴,慌忙搁下书本,站起身:“大哥,我去外面看看雪,在老家可不容易看到下大雪。我最喜欢东京的雪了!”
“去吧,”哥哥点了点头,放下笔,搓搓有些冻僵的手,“季黻,你坐,我给你倒杯热水,好暖暖手!”
弟弟闻言如蒙大赦,早已抢出屋外看雪去了。
许寿裳捧着水杯,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这才继续说道:“日本的天又冷,和式屋又漏风,这一下雪,晚上可有的受了!总得睡觉前洗上一个热水澡,才能把被卷捂暖。刚才回来时,雪下得正大,天寒地冻的,不少日本人还穿着单薄的武士服,光脚趿拉着木屐,在街上走来走去的,看得我浑身更冷。豫才,你是学医的,你说说,是不是日本人和我们中国人在人种上有很大差异啊?”
显然,这个被唤作“豫才”的男子就是后世著名的鲁迅了,不过现在他还没有用这个笔名,大家还是唤他作“周树人”吧。至于那个弟弟,毫无疑问便是周作人。他1901年到南京就读江南水师学堂,在轮机专业读了6年。前年年中,被江南督练公所派来日本学建筑,现在在法政大学读预科。
“从医学上说,自然是没有差异的。日本人耐寒,不过是习惯罢了。假使中国的婴儿自幼在日本的环境中成长,也可以一样耐寒。”周树人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和东京相比,还是我们绍兴的冬天更可人,枝头都是绿的,金灿灿的橘子、扑鼻香的四季桂……东京还是太冷了。”
许寿裳瞪大眼睛:“你居然也知道冷?知道冷你还跑到仙台去!要知道仙台可比东京冷多了。”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烂熳樱花,仙台也是有的。”周树人不以为意地说道,“我去仙台,只是不愿见那些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辫子,却又要学西方人跳舞的同胞罢了。”
“不愿见,你大可以不见嘛!再说,千叶也有医学学校,你何至于跑到偏远的仙台?现在倒好,星杓到了日本,你也只能趁着假期看看。”说到此处,许寿裳更为不满。
明治34年(1901),日本文部省发布了第八号令,宣布将各个高等学校的医学部独立出来,成立专门的医学学校。当时共有五所这样的医专,分别是:千叶医学专门学校(一高)、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二高)、冈山医学专门学校(三高)、金泽医学专门学校(四高)、长崎医学专门学校(五高)。
千叶医专位于千叶县的首府千叶市,距离东京不到四十公里。在周树人前后,千叶医专是中国留日学生学医的首选去处。像光绪、宣统年间学部考验游学毕业生而授予的11名医学进士中,就有王若俨、刘庆绶、方擎、张修敏、薛宜琪、沈王桢、沙世杰等7人是千叶医专的毕业生;私立东南医学院(今安徽医科大学前身)1926年在上海创立时,全校58名教职员工中,包括校长郭琦元在内有28人毕业于千叶医专!
周树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毕竟我也快从学校毕业啦。”
许寿裳的气话,周树人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自从1902年秋在东京弘文学院补习日语时相识以来,两人一直是肝胆相照的挚友,何况许寿裳也是在为他考虑呢?
“对了,豫才,你毕业之后打算干什么?难道真的打算当一辈子医生?”许寿裳道。
“唔,医生啊?医生自然也是不错的。其实至于毕业之后究竟如何,我还没有想好。”周树人含糊地答道。
许寿裳对他含糊其辞的态度颇有些不满,放下已经渐渐变冷的茶杯,却看见书桌上摆着一摞写好的稿纸,便随手拿起来:“这是什么?你们兄弟翻译的小说?”
“是啊,冬日的假期总是无聊些,出门也很不便,就拿它做消遣。”周树人开始收拾笔墨。屋里确实太冷,只一会儿工夫,砚台里面已经结起了冰。
许寿裳快速了看了几页,然后说道:“我觉得你们翻译得非常好,不亚于林琴南。你们翻译完之后,打算怎么着?出书还是投稿?”
“星杓打算译完寄到上海的商务印书馆,看看能不能出版。我是不在意的,不过自娱自乐罢了,做不得真。”周树人说道。
许寿裳放下文稿,很郑重地说道:“豫才,我之前便劝过你无数回,你却是不应。要知道你的文字是极好的,既朴实又有灵性,总不应该就此闲置起来。医生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救几个人罢了,那剩余的几万万同胞呢?我们应该用如椽大笔,在报纸上大声疾呼、广泛宣传,可以警醒国民,改造国民性。这才是彪炳史册的大事!”
“我既然已经学医,便不能就此放弃,何况我还想救治和我父亲一样被误的病人呢?”周树人始终对于过去那段悲催的境遇念念不忘,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童年阴影吧。见好友一而再、再而三的劝,他也不能无动于衷,点上纸烟后才说道:“至于这些文字,等有闲暇时倒也可以做做,聊胜于无吧。”
周树人一直如此固涩而执拗,许寿裳也是无法,只好道:“那你要多写文章,我还是《浙江潮》的编辑,会时常向你催稿的!”
周树人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问道:“你不是已经放寒假了么?为何这么大冷天的天还要出去?”
现在是1908年1月份,折算成中国的历法,还是光绪三十三年的腊月。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国家的日历便采用了西历,便连农历的春节也改成公历的元旦,只是学校放寒假还是在春节前后。
“前些日子,欧洲的中国留学生在伦敦成立了一个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会后发函给我们,希望我们也成立一个这样的组织。因为发起人是孙百熙先生,游学生监督处的李家驹颇为重视,便责令各省同乡会办成此事。只是一没经费,二没人员,同乡会如何去筹办?”许寿裳喝了一口已经微冷的茶水继续说,“正因为如此,各个同乡会都是出工不出力,商议了半天,才决定趁着寒假,把东京附近学习理工农医的留学生给聚集起来,随便开上半天会,胡乱成立个组织,就算交差。”
“呵呵,亏他们想得出来。这样一来,不仅省了住宿费、差旅费,甚至连饭钱都省了,端的是好伎俩。”周树人摇了摇头,“你不是史地科的么,怎么和那个科学技术学会扯上关系?”
许寿裳在1904年考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科,现在还没有毕业,闻言也是摇摇头:“别提了!那个科学技术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