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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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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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听着他说,这是说胡话,在病中说的胡话,但句句是他的真心话。

海瑞说,我写了一部书,死后得刻印出来,可以找人刻印。过去有人愿意刻印,但我没答应,我死了,你们就可以答应了。

家人看他像是吩咐后事,又像是昏谵耳语,便附在他耳旁,听他细说。

海瑞说,太刚易折,我一辈子,就是太刚强了。我从未贪占过一点儿,这就是一辈子啊。

家人流泪。

听说海瑞快不行了,他的学生、下属都来了,站在海家门外,有人倚着门,忽然咣地一声,那门板掉了,重重地砸地上。那倚门之人给砸了脚,又不敢叫,怕惊动海瑞,他呲牙咧嘴地看着众人,十分难受。

偏偏海瑞听到了门板掉落的声音,他略有所悟,微微露出笑意说,你看你看,我说过那块门板不行了,早晚有一天会砸了人的,这会儿它掉下来了,砸着人了没有?

有人传出来,那个被砸的人流着泪说,没事儿,没事儿。

家人再传进去,对海瑞说,没砸着人,只是门板掉了。

海瑞说,没砸人就好,我就怕砸坏了人……

弥留之际的海瑞似乎又回到了海南,琼山青青,海天一色,他穿着草鞋慢慢地向地里走去,地里的土是热的,熨贴着他的脚板,熨贴着他的心,他感受到土地的温暖,地上是洁净的,泥土是芳香的,走向青翠,走向碧绿,海与天、海与地皆成一色。他向那片洁净走去,再也没有回头地走去……

南京城里的人从棺材铺子那里得到消息,海大人真的不行了,这一次是订了棺材,要抬往他的府里去。这是一具薄板棺材,刚要抬走,走在街上的人奔走相告,行人都来到了棺材铺子前,看着这具薄板,流泪。一个士子拦住了棺材铺子老板,问:这具棺材往哪里送?

老板流泪说,海大人要没了,我送他家去。

士子说,你就拿这具棺材给海大人?

老板哭,说,我能怎么办?我送他一具好棺材,但他的家人说,不能不花钱,海大人一世清廉,不能占人家的便宜。他说,他不占我的便宜!

老板蹲在地上,呜呜大哭。

士子说,我们替海大人募一具好棺材吧?不要太好的,太好的海大人不会喜欢,也不要这一具薄板。海大人一生清贫,不能用这一具薄板便打发了他。

士子一说,路人都纷纷解囊。棺材铺老板说,我说够了,够了,不要那么多钱。

人们簇拥着棺材,向海瑞家走去。

何矩决定,要保住房寰的性命。

他命令镇国将军朱希乐,要他带兵在房府远处的街口等待,他说,我下令,你们就抓人;有谁敢再造反,就杀!

何矩走去,向房寰府前走去。

何矩站在房寰的府前,他有一点吃惊,竟有上千士子学人、泼皮无赖在房寰府前闹事,乱哄哄的。人们吵嚷着,要房寰滚出来,要他吃掉那些纸钱,要他八十贯、八十贯地吃,看他能吞下几个八十贯!有人叫嚷,房寰是一只缩头乌龟,不敢出来了!

就听得府门一响,门大开着,众人反而渐渐地静下来了,没想到房府的门会大开。

房寰从大门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对众人说:你们听着,我有话要说!

还要他说什么话?他说得够多的了,有人突然高叫一声:海大人死了,海大人给他房寰气死了!

这一句话像扔进来一块巨石,愤怒的人群拥向房寰,如果让他们揪扯住房寰,会立时被他们撕得粉身碎骨。

何矩一声令下,烟花炮仗直飞向空中,叭的炸响了。

众兵丁一齐声喊:抓乱贼!抓乱贼!

兵卒呼吼着,扑近前来,团团围住房府前。

涌至房寰府前的人们呆怔住了,他们没料到会来这么多的官兵。何矩说:听着,要有谁敢动房大人一下,砍死他!砍死他,我来担责任!

人们恨这个阴险的何矩,有人认出了他,轻声细语:何矩,何矩!何包子,何包子……

原来何矩愿意去西斜口小街摊子上吃包子,何矩吃包子,是南京的一景。天一大早,就有两个小珰替他来站队,排到了前面,再向后让,一直到何矩来了,才买了包子。何矩身后站二十个听差,看他吃包子。他吃包子,包子摊的老板真是害怕,眼盯盯地瞅他,生怕他吃出一粒石子来。当然包子里吃不出石子,何矩就笑,给包子钱。也不多给,同样是六个小钱,但当面给那站队的小珰六十个小钱。给跟班的人各六十个小钱。六十个小钱买面够一家人吃一个月了,卖包子的一看他赏小珰钱,眼睛就红了。都知道何矩是南京的守备使,皇上不在南京,南京最大的官就是何矩了。

何矩就有了这个绰号,叫何包子。

看他吃包子,就知道这人心狠手辣。他咬包子就跟咬人肉似的。

众人不敢动了,房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何矩。他不愿意跟这个南京守备使沾上什么关系。房寰回头对众人说,海大人死了,我得去吊唁,你们闪开些,让我去。

何矩说,海瑞死了,南京城从此不再热闹了。没有了海瑞,就没有了清官,天下还有哪个官员像海瑞那样一贫如洗?

海瑞出殡这一天,南京城里罢市,各店铺的主人、街上的摊贩全都集中起来,在海瑞家门前静候。

天亮了,海瑞的家人全都出来了。海瑞没有夫人,夫人早几年死了,只有一个伺候丫头,二个仆人。他们举着灵幡,向前走。身后是父兄家的亲侄弟男,相跟着扶着灵柩一步步走出来。

站在街头的行人相跟着,许多人拿着夜里自剪的纸钱,一步一散。有的举着自制的“孝子幡”,甘愿做海瑞的“孝子贤孙”。灵柩向前行,一路上都站满了行人,都是南京的商人、士子、小摊贩、城市百姓。许多人携妻挈子相跟着,亦步亦趋。

有一个老婆婆叫道:海大人啊,你走了,南京城还有青天吗?人们哭着,一直相送海瑞。'① 史载,海瑞死,南京罢市送丧。'①

第十五章 天有病

京师地震。震后大雨。民舍倒塌无数。

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① 史载,是年大灾,京师先旱,大疫,地震;后暴雨,房屋坍倒,死者无算。'①

申时行与许国、王锡爵三人在西庐坐了两天两夜了。京师民舍倒塌,许多人被砸死。户部尚书毕锵一直在病中,只能带病来西庐议事。兵部左侍郎张位也来了。王锡爵派人去请张诚、张鲸,二人还没有来。

申时行看着房檐,雨水在房檐的吊角哗哗流泻,水流如瀑。申时行望着这雨水,在密如织网的雨幕中,他急着看到张鲸与张诚,但左等右等不来。二人不来了吗?

大珰魏朝急急赶来,他说,张公公来不了了,皇上那里要照应,地震了,皇上那里乱着呢,他们两个得去照应。

申时行说,那就议事吧?

王锡爵说,皇上那里要照应?皇上的皇宫坚固着呢,需要照应什么?京师民舍倒塌无数,他不来议事,怎么办?

魏朝皮笑肉不笑地问,王大人,你说,京师民舍倒塌,这应是谁去管?要内府管吗?

王锡爵性情耿直,他大声说,魏公公,内府的人要是有心肝,就应该管。

魏朝冷笑,王大人,内府的人没心没肺,他们是条狗,是皇上的狗,命贱着呢,他们怎么会有心?即使有心,也只有一颗狗心;有肝,也只是狗肝。

王锡爵怎么忍得下他这句奚落?他瞪眼看着魏朝,正要反驳,申时行叹了一口气,不再看房檐了,说,咱们议事吧?京师民舍毁坏无算,许多人站在雨中,这样下去,怕是不行。户部、兵部都要出人,内府最好也出人,大家先在外面找房子,安置下灾民。如果不行,就在庙里、佛寺里安置。拨一些粮食给灾民,要把粮食发至灾民手里,只是如今还在下大雨,据钦天监报,还要下许多天,这没办法,能不能以户部为主,兵部派人,把九城兵马司的兵卒派与户部统一指挥,救济灾民?

张位答应下来。毕锵说,户部拨出多少银两救灾,得皇上说了算。而今户部吃紧,能不能请内府多出一点儿银子?

魏朝说,不化银子,也不铸钱,内府怎么会有银子?众官看着魏朝,王锡爵忍不住说,内府该出一点儿银子,这也是功德啊。

魏朝说,那就出三千两吧!

申时行不语,内府每一次随皇上出操,只是赐银便有三千两,这三千两救一次大灾,真是凤毛麟角。他不想对魏朝再说什么了。魏朝说,你们动京城里的庙,我没话说。可你们要动京城里的佛寺,就有一点儿麻烦了。慈圣皇太后最爱清洁,你们让一些灾民去寺里,她能愿意吗?要是她不高兴了,可就麻烦了。

申时行说,我去找皇太后说。

雨还在下,大雨浇得人心惶惶,万历对乾清宫里的妃子们说,你们听着,都来我阁里,坐在这里,坐在你一个人的宫里,你怕,一打雷一下雨,你肯定害怕,不如大家都坐在一起,也有一个照应。除了王皇后,所有的妃嫔都挤在乾清宫里,万历看着所有的妃嫔,花团锦簇,一个比一个艳,心下满足,说,我喜欢你们,你们哪一个有了意外,我都会心疼。贤嫔说,皇上心疼不过来了,你那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的,揪扯着,惦念这个惦念那个,顾不过来呢。杨妃说,我来乾清宫,那一夜皇上睡醒了,叫我贤嫔,说他最愿意你那么做,你怎么做了,告诉我一声,我好替你。贤嫔最好人缘,呸她一口,碎嘴牙,你怎么知道皇上与我怎么回事儿?你最能哼哼,那哼哼赶得上教坊司唱的曲儿了,哼得我头皮发炸,咱可是没见那么嗲的。

众妃嫔叫她说,问,有什么声音?叫她学学。

只有郑妩没来,她有了儿子,便一心顾着儿子,就是在地震时,她也是抱着儿子,躲在床下。儿子叫,她说,你叫父亲,你叫皇上,他就能听见。儿子叫皇上,叫父亲,但万历听不见。儿子再哭,郑妩说,你再哭,雨就更大了,别哭了。儿子便不敢再哭了。郑妩听小珰来报,说,皇上请娘娘去乾清宫,去那里躲雨。

郑妩笑笑,胡扯,乾清宫躲什么雨?都有谁去了乾清宫?小珰说,皇上请许多娘娘过去了。郑妩说,我不去,我可不跟她们扯在一起,我跟儿子在一起。

郑妩叫来宫里所有的小珰与宫女,说,你们听着,我要你们一夜不睡,只趴在床边,讲笑话,有点心果品什么的,拿来吃,大家围着床坐,一个也不许走。

宫女、小珰欢呼。

大太监胡涂说,娘娘,这不合礼数。

郑妩说,什么礼数?天下那么大的雨,也不合礼数,这会儿就不讲什么礼数了,咱们好好活着,行吧?

申时行求见慈圣皇太后,他站在宫殿阶下,身后是一个小珰,他举着伞,站在申时行身后,雨伞打在申时行的头上,小珰被浇得水淋淋的。申时行在等待慈圣皇太后召见,请求她拿出银子来赈灾。

慈圣皇太后宫里也满是宫人,宫女与太监团团围着太后,众人说着笑话。慈圣皇太后见申时行浑身湿透,就忙喊人拿来巾子给他擦拭。申时行说,太后,臣来是为灾民的事,太后最体恤万民了。京师里先是大旱,再是瘟疫,这回接着又来了灾异,一连天降大雨,毁坏民房无数,许多人给被在倒塌的房屋下,户部、兵部都出了人,天天扒瓦砾救人。只是流离失所的灾民太多,请示太后示下,能不能用太后的佛寺暂做安身之处,安顿灾民?

慈圣皇太后说,阿弥陀佛,怎么不能?安置啊!佛也体恤万民,怎么能不安置人呢?去安置吧。

申时行不动,这件事并不是大事,他要安置灾民,但他的银子从哪里来?他说,请皇太后能不能发动一下,就请宫中的娘娘们都拿出一点儿体己钱来赈灾?

慈圣皇太后一沉吟,她说,户部的银子不够吗?

申时行很肯定地点头,户部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再说,要是宫中人齐出爱心赈灾,京师百姓会歌颂太后功德的。

慈圣皇太后说,我也明白,这是上天对大明朝有点儿不满了,怎么灾情不断,一年里就出了这么多的事儿?有人说,是海瑞死了,是真事儿吗?

申时行说,是真的,海瑞大人死了,南京有奏报,说是南京罢市一日,都去送海大人,他是一个清官啊。

慈圣皇太后说,我听说内阁不想选他做都御史,是真的吗?

申时行说,海瑞是一个清官,清正廉直,是天下所有官员都比不上的,他是朝廷官员勤勉政事的楷模,我们哪里'文'比得上他?吏部请求'人'他任原职,内阁请他'书'居一闲职,是因为他'屋'七十二岁了,再也不能折腾了,要是在来京途中出事了,反是不美。

慈圣皇太后看着申时行,她明白,申时行办事很是谨慎,他不看好海瑞,但此时申时行这说法让她满意。她问,海瑞的谥号给了吗?

申时行说,给了,谥号忠介。

慈圣皇太后说,是不是叫忠正好一些呢?

(文)申时行说,不能提倡海瑞的榜样。

(人)慈圣皇太后皱着眉,为什么不提倡他呢?他是忠良忠臣啊。

(书)申时行说,吏部说他“迂憨”,是确实的,杨巍之意,也正是内阁的意思。他总是不看局势,只求官声,这对大明朝的官员恐怕没什么好影响。如果官员都像他一样只求对民生关注,朝廷的许多事便难办了。

(屋)慈圣皇太后哦了一声,她从不过问朝事,但在海瑞这一件事上,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提倡一个忠直耿正之臣做大明朝的楷模?如果官员都学海瑞,有什么不好?

申时行说,这件事不可行。

慈圣说,你说,为什么不可行?

申时行对于这件事想得太明白了,他不赞成张四维的兴商振邦,也不赞成海瑞的清官兴国,他认为像海瑞这种清官会误大明国事的。他说,海瑞是一个标尺,这个标尺是所有的官员都攀不上去的。

慈圣皇太后越发不乐意了,她说,为什么攀不上去呢?是不用力,还是怎么着?

申时行说,海瑞太高了,只要是人,就没有攀那么高的。

慈圣皇太后说,你也不行吗?

申时行说,不行,我有家人,我要有银两,更喜欢读书写字,笔墨纸砚要好的。我喜欢女人,娶了一个妻子,妻老矣,又在家里养了两个小妾,其乐融融。这都要花银子的,除了我得到的禄米,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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