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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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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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声一浪盖一浪,少年们呼哨着举木叉棍棒驱赶狼群。仲雪看到那头死里逃生的麋鹿悠然跳回岸上,脚边拖着什么,警觉地避开少年们,又发狂地朝西奔跑。

“那是寤生……”仲雪明白了,鹿脚边绊住的是寤生的尸体,这头迷路的麋鹿刚刚混进雪堰大夫的鹿群。

“快找回他!否则他会变成荒魂,”神官急切地说,“人死后七天,灵魂还附在器物上,为这孩子找回身体,灵魂才好安心上星庭。”

“一到夜晚,麋鹿就会把角挂上树枝,在林中飞行,我们找不到它的脚印,就追不上它了。”雪堰向悄无声息地等在门后的小矮人拍拍手,“那头麋鹿朝西去了,它越来越狡猾。”

“等等……大夫,”仲雪迟缓地转动门轴,“我梦见这里全是书信。”

雪堰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回看他,走到露台另一边,推开厚重的木屏风。深深凿进山体的岩洞,从时间深渊吹来的风,摩挲废弃的信笺,轻吟昨夜的深情——藏书洞中堆满竹简。

雪堰选出体型雄壮的猎鹿犬,足足有四十头!

远离权力中心的贵族只对打猎感兴趣。雪堰把鳄鱼锁进壕沟,阻挡巡山的虎豹;喂初生的小狗吃熊油膏,它们长大后能无畏地扑咬狗熊;在猛兽比人口更多的几千年里,狩猎具有原始的征服欲,这欲望潜藏在几十万年来的猎杀本能中。

狼群混迹灌木丛后,紧跟猎队疾走;猎犬一路响亮吠叫,剪断的尾巴如一把把短刀,领头犬不时玩耍似的赶出信使雄狼,偶尔也用力扯咬它的耳朵……

“别担心,狼群喜欢我的狗。”雪堰轻声安慰。

“狼群也是您驯养的吗?”

“把狼崽和乳狗混养,长大后就成了兄弟,狩猎更有趣。”雪堰漫不经心地解说。

白石典对这混杂界限也感到不满和不安,用警戒的少女心朝不停嗅着她的狼和狗狂吠。

吴越盛产短兵器,屏坞猎户多带剑、叉,反背弓箭,他们箭技娴熟;行进的队列与手势,也具备军事素养,贵族们为捕熊猎鹿,常常带上猎户奔波几天几夜,享受奔袭、杀戮的快感,雪堰为此训练他的猎人和耕夫,猎隼盘旋其上……仲雪对这猜疑哂笑起来,职业就是身份,技能就是特征——木客、猎户的生活圈和习惯交集是熟悉山路、体魄强健,他们还遵从领主。在旁人看来,吴国奸细和颓废贵族比肩西行,两人的嫌疑加起来,足以说服最多疑的司法官。

又一个奔袭之夜。风速、人声在耳边呼呼退去,越国苍茫山林在视野中抖动,与麋湖城的草木重叠到一起。仲雪知道该死的梦又来了,梦见屏将他的回忆与预感都偷换成梦境,转念他又期盼醒来时,依然跟着春雨中初识的领路人,一样的歌呗。一样的山中迷踪,一样的邂逅,轮回与旋转……黑色树杈低垂,变幻为麋鹿犄角,那是吴王心爱的“四不像”。

围捕犀牛的呐喊,像战鼓敲击仲雪肿胀的脑门……某些如焚如死的思乡与痛楚。他独自一人驾车,偏离大队,看到孤独的雄鹿,它很年轻、很羞涩,身姿与暮光掩映一体,把点点滴滴的求偶信号,温存地在留在树干上。一道反光,劈开雄鹿的迷醉,他羞愧地遁入芦苇荡。车轮的影子吸饱了光,肿胀成一包色彩斑斓的大氅,大氅裹着圆滚滚而好心肠的吴王去齐。他循着反光回过头,是那个拨弄胸前铜镜的越姬,仲雪窥见了父亲的困局——蒙幸与吴王秋狝的青葱岁月,父亲是如此年轻、如此衣冠不整地走出芦苇荡,整整一车的吴娃越艳都忍俊不禁,她们由越国女巫驾着车,用一枚枚铜镜反射出一道道嘲弄的光,照亮父亲汗津津的胸肌……结局,就是仲雪的人生,吴王把越女送给父亲,她不久生下一个儿子,而后又一个……夜的浓露跌落,沙沙作响,就像一阵细雨,却是一堆吸血蚂蟥。

仲雪一阵干呕,被落进衣领的蚂蟥灼醒,他为长久的猜测在梦中得到解答而恶心:哥哥是寄养在父亲家的贵客,他的继承权、册封书、他的开疆拓土,哥哥是吴王去齐的儿子。蚂蟥还在落下,别人都跳着跺脚,雪堰却无语地捏挤蚂蟥。从中挤出汁液,那蚂蟥的微热,就是他血液的热度。仲雪看着他,开始明白秋祭中,人们对庞大神灵的敬畏……

他们在柘树林夜营,在绛红果实下摊开藤麻吊床,挖出临时壕沟。划分猎犬区和排泄区,仲雪在那儿踢到一个锈死的捕兽箍,钳咬的刺猬皮已了然无味,铁牙上还分辨得出鹄苍水鸟的标记,这是亡国的徐偃王后人的图腾。他们在周穆王和吴人夹击下,流亡垦殖年代所布下的陷阱,下套的人今天都已经死了。

柘树扎起的刺篱下,象奴靠着一株桦树拉起洁白步障,将主人围在私密空间之中,篝火将雪堰举杯浅酌的侧影投射到布障上。仲雪受邀同饮共卧,高高的蕨菜在席下压得松软,秋虫喁喁,桦树闪着荧荧白光……树干上的眼睛转动,“抱歉雪堰,我带走了小枝。”桦树之眼用盲人的哀伤一遍一遍道歉。“我不是雪堰,我是吴国笠泽的仲雪……”仲雪一遍一遍解释,雪堰背对他睡得深沉,象奴仍像大蛤蟆蹲在脚后打盹。从桦树眼中簌簌落下花的泪,花瓣铺满地面,聚成一个小小身影,是幼年小枝。哥哥病了,小枝代替他去听课,再回来讲给他听。她带上成捆的木牍竹简、成箱的四季衣裳,“你不用带这么多,你不会待很久。”哥哥含笑的眸子与桦树之眼叠影在一起,充满病人清矍的光。“我把小狗带去,把园艺带去,我还要把侏儒也带去。”她气呼呼地争辩,从浙水南岸的荒僻地带到废弃鹰巢填塞的峻峭山岭,桦树上的一只只眼睛随之转动。俯瞰她穿过绯色原野,一路吹奏笛子,前往大禹陵听神巫讲课……她伏到熟睡的雪堰耳边,“我在祭台下藏了东西,你猜是什么?猜中我就……”她散乱为花瓣倒落雪堰的发鬓,犹如花的狂啸,扑灭篝火、淹没帘障,只有桦树之眼看到他们的童年,雪堰大夫对妻子那么纯净的怀恋,犹如火焰最内层的蓝心,所绽放的花之深渊。

第二轮守夜的男人低声通报,雪堰坐起,没有花,篝火也没有灭,桦树干的黑疤凝滞不动——专门为雪堰背箭匣的猎人,有个异常厚实的胸腔,禀告说:“一队人正摸上山来,他们是沿另一条山道,从山脚过来的。”

“山贼来了。”象奴骨碌碌爬起来。

仲雪诧然地发现猎户们变得跃跃欲试。他们擅长寻踪、射杀、还善于捉贼,他们是隐匿在猎人皮袄下的群狼,雪堰无疑是狼群首领,他轻捋猎犬颈毛,就像出发去打一头野猪。

山贼盘剥完山脚住民,看到半山腰火光,料想是旅人,顺便再劫个道,反被雪堰打劫!他们把山贼捆得像一只只香包,还收缴一头骨头快戳破皮的瘦马,驮着赃物和一个瑟瑟发抖的麻布袋,按常理,这是个稍有姿色的遭劫少女。他们打开口袋,先窜出一条膀粗的蟒蛇,然后才是一名额角嵌珍珠的女人,美得有点儿不真实。她是流浪的耍蛇人,连人带蛇被强盗收入囊中……月光清亮,山下一树木芙蓉寂然开放。

至于留在山脚抄掠的山贼,一个个从吊脚楼下的鸡窝里被拖了出来,这些强盗困顿可憎,让人抓捕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伯增把瘦骨嶙峋的马还给更加消瘦的女人,“它是我儿子的马,草吃得不好……”女人惶恐地抚摸马背。

几幢孤零零的吊脚楼里,只有女人和孩子,因为山上的柘树适合送给吴王造弓。以跟上他每年西征越来越快的武器消耗速度,所以男人连年被赶上山砍树,他们大多逃走了,女人孩子仅剩的口粮还被山贼抢光。

这帮山贼自称是吴人。

“吴人?你口音比我还像越人!”象奴掴了贼头一个耳光。仲雪意识到象奴的口音和雪堰的不一样,混杂吴越交界的颤音。多年来,吴国最南端的笠泽,与越国最北方的御儿。河道与桑田犬牙交错,人们相互抢劫,把对方当肥肉送进各自君王的口,“大家躲在猪栏里,为避免越人发现,将呱呱哭闹的婴儿捂在屁股下,却把婴儿坐死了……我以为乳母说的老掉牙故事,只用来吓唬爱哭鬼。”伯增茫然地说。

雪堰笑起来,“我从小听的睡前故事,是吴人每到过年就来抢劫,越人只好把婴儿塞进米缸,却把婴儿闷死了……吴人向来嫌我们米质太差。”

“这么喜欢当强盗,真该把你们送去鹿苑。”象奴还在恐吓小毛贼,要把他们扔进无底海沟,日复一日被切割取乐,不死不活直到时间静止。

“行了,”仲雪无法忍受残忍的笑话,“你以为你是一个更好的坏人吗?”

“只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象奴气鼓鼓地分拨人手,押送山贼回屏坞……剩下的人轻嘘,那头麋鹿就站在山隘口,前方已无路可走。群山泛起淡蓝色的召唤,仲雪在晨曦中辨认现实中的麋鹿,没有梦中那么美。也没那么多神性,它无辜地扭头回望,轻轻刨动前蹄,想把缠得它难受的麻绳磨断……

仲雪拉满弓,朝它瞄准。

四下皆寂静,连猎犬也被拉紧项圈。

雪堰抢先射出鸣镝,猎户们的箭雨随之而去。麋鹿背上扎满箭,纵身跃下断崖。

一成发出呜咽,寤生的身躯被拖过燃烧的桥、河床锐石、山野藤蔓……又如一团松球被麋鹿拖下山岩。

雪堰轻声问:“想想你什么时候不害怕杀人的呢?”

“我没杀过人。”仲雪绷紧弓弦,却迟迟不射出箭,人们质疑他的动摇。

“那想想你几岁起不再害怕捅破野猪肚子、掏出狗熊的胆……俯瞰它们的奄奄一息,将其视作自然。那凶手射杀我们时,也是这样。”雪堰按了按仲雪的肩膀,手势很轻、但具有万钧重的说服力。

“射杀我们的是凶手,并不是麋鹿。”仲雪执拗地说,他没必要对一头走投无路的麋鹿痛下杀手。但他明白:刚才他无法射杀一头麋鹿,等凶手来到眼前时,他也无法动手——父亲与兄长称之为“仁慈的缺陷”。

“鹿还没死!”猎人们惊呼,山隘下是一道水坝,麋鹿奋力游过水库,鹿角探出水面,就像求救的两只小手。

“射死它!射死它!”一成受挫地大喊,但猎人们的箭打了水漂,它已游出射程。

曙色燃烧着夜色,霞光填满山谷,他们逐鹿向西,一直追到了诸暨的边境。

“如果全员过境,夫镡会以为我们发动了一场新的突袭。”猎户们顺从地把野猪矛、箭囊都卸到地上,雪堰上前挑选称手武器。所谓麋鹿会在夜间飞行,只是一个借口,只要它越过山隘,就进入诸暨境内,这才是他们不能贸然追击的原因。

——而当初凶手的消失,正如“羚羊挂角”,无疑是利用了丛林滑索。

伯增有流浪癖,又不见踪影,他容易受蛇女那等奇人异事吸引……半驯化的青狼,恋恋不舍地伏卧在人们可接受的距离外,“乌滴子。”雪堰呼唤它的名字,青狼窜到他跟前,像鱼儿一般在他脚边乖巧地游动,仲雪愣住了。

黎明的薄雾散去,他们斜跨长绳,把爱犬也扛上肩,从山崖下到水坝旁……使用攀绳的方式老练而相近,代表着贵族所受教育跨越国境的相似性,雪堰说“请等一等”,从岩缝折下一枝白豆杉……他忽问,“你是卷耳大夫的弟子?”“事实是他只指点我两年,每年三个月,第三年吴王的燕射典礼上,我击败了同窗……和剑术教练,获得陪同前往楚国游学的机会。”仲雪一直在等待有人问起,关于他的恩师以及他背负的恩义难全。哦,雪堰语气淡然如雨中的剑,闪射冰冷、致命的光:“那次冒险是他自知命数将尽,留给越国的最后礼物。”——可惜不成功也不长久,越人还没品尝到攻占吴国的必要。撤去了扈从就像卸下笨重行李,狼与犬轻嗅足迹;他们并肩而行,穿行在先贤们逐一死去的梦中。

与此同时,西二十里的埤中城外,卖牡蛎的少女独自跑过三岔石桥。后边追着鹿妖,少女滑倒在牡蛎上,被擒住脚腕任意挥动,头颅像一把木槌敲打桥墩,留下一滩滩血污。送奉神之花的船上人看到倒挂桥下的尸体,失声尖叫……淡蓝的晨雾还慵懒地附着在会稽山北麓,夫镡战胜千林之后,把千林的头颅扔进深海。初秋,亿万计的蟹苗自入海口逆流而上,密密麻麻地啃吃稻禾。农人恐慌,认为是千林的怨灵变成螃蟹,却爬不过山脉去向夫镡复仇,这一年山阴欠收。巫师们强硬地认为要加倍壮大秋祭声势,才能压制怨灵,神巫的信使在七位大祝之间往返……再沿着天空与地平线之间的尘埃向北,灰尘与水汽凝结为海雾,还未从飓风扫荡中恢复的武原,身披鹿皮的偷袭者跃上木筏,大喊“我是鹿妖!我是鹿妖!”把押送人扔进海里,摘下绣着熊罴的旗,劫走发往吴国的贡品,包括作弓的柘木……回到一百七十里外的句章港,船在熊熊燃烧,这是夏末以来烧掉的第三支船队,因为甲板下的老鼠从海外带来了鼠疫。匪帮流窜南北,吴越群氓混杂,给宗主国的贡奉难以完成,每个人都感到困苦异常。再往西,句乘山沉入一片火红的枫林。季节在仲雪的回旋闪避中不觉转换,两年前为了猎鲸,他顶着风暴来“偷”神力加持过的捕鲸刀,那是一场可笑的偷盗!他却对夫镡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夫镡亲自为他打造全新渔具……

狗与狼的嗅觉都不起作用了,相互埋怨地低吼,白石典气咻咻地推挤青狼,想教训这头骄傲的跨界妖怪。两位大夫走向水闸口,受伤的麋鹿也许藏进了句乘山,在枫叶下静舔伤口,明年春天,采猪草的少女无意间发现一具鹿与孩童相拥的白骨……但仲雪等不了那么久。

浦阳江浓翠潆洄,漂过载鸬鹚的竹筏,还有夜航归来的班船。这是一座迅速醒来的城市,犹如会稽山的左舵,逐渐掌控越国这艘重型战舰的主导权。距离最近的一艘船刷过生漆,漆黑的船体,蒙上黑毡篷。就像一口棺材,船头站着个黑衣白肤的男人,额系长条黑纱,这是刽子手的助手。越国排名第一的刽子手是个工头,他经营他的屠杀事业,分派给帮工学徒,只有重大行刑,才亲自动手。

助手跳上埠头,把缆绳捆上石猴船桩,搁好船板,这是刽子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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