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乙沫
【,】
☆、「明月惊」·一
平安镇今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城内有名的车家状师在梅前河边开铺子了,第一个月营业不要钱;另一件,是这铺子开张早过了一个月了,却还是没赚到一文钱。
久闻平安镇年年出状师,个个巧舌如簧,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死的,只有想不到,没有说不到。
镇子里的状师可谓千奇百怪,有和衙门勾结的,也有专门为百姓打官司的,要么不收钱,要么就收个包子馒头之类的,意思意思。
是以,车家这间状师铺子开的是多么不容易。
正值立夏,天气炎热,平安镇内又是一番忙忙碌碌的景象。沿街而行,穿过主街,趟过小巷,一直走到镇中北角,在杨柳垂堤的河岸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宅院,前门上方挂着个牌匾,写着“生意兴隆”四字。
这座屋子从外围看起来普普通通,乍看这牌匾甚至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再凑近些看去,在半开的大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写了五个大字:车家状师铺。
走过路过的人不会想到,这间毫无特色的小屋竟会是大名鼎鼎的车家状师铺,从上到下洋溢着两个大字:寒酸。
车家是世世代代的状师家族,祖先于很多年前便在京城闯出了一番成就,最风光的状师史就属二十年前,名状师车恒凭着一张嘴将不少佞臣说下台,几年来在朝中令人闻风丧胆,甚至受到了当今皇帝的赐封。
可惜的是,他还没来及做官,就在归乡途中命丧黄泉了。
百姓们纷纷对此事表示猜疑,可不论事实如何,这车恒的的确确是从世上消失了,其结发妻子也在不久后传出病逝的消息。
风风光光的车家,现在仅剩下车恒的一名独女,姓车名瑶,年方十九。
也许是穷神投胎转世,这车瑶打从第一笔官司起就几乎没赚过什么钱。她虽是打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官司,但由于每个前来委托的都比她还要穷苦,多年来赚的钱少之又少,以至于平安镇上上下下都听过她的名号。
可惜的是,城中的大户人家大多有自家的状师,便是没有的,往往也会在状师坊的金字招牌中寻觅屡战屡胜的状师。而众所周知,能名登状师坊的每年都得上交五十两银子,是以,车瑶的名字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金字招牌上。
车家的生意向来萧条,前来委托的百姓也顶多只能赠一点粮食。车瑶好不容易攒足钱开了铺子,却只够在梅前河边买一间独立的屋子,开着随时都会关门的生意。
但神奇的是,那家状师铺已经开了将近半载。
虽说是间状师铺,这屋子里的状师总总也只有车瑶一人,剩下的便是打杂的一个,养老的一个,还有嗅觉极其敏锐的狗一只,名唤小黄。
小黄是被车瑶从回家路上捡回来的,似乎是只走失了的狗,瘦巴巴的模样甚是可怜。尽管生得瘦小,这小黄的嗅觉却是平安镇数一数二的,曾帮助车瑶打赢过几场官司,因此车瑶对它尤其喜爱,纵使自己饿着也不能让它饿着。
只是此狗有一个丧心病狂的毛病,一看见陌生人便冲上去咬人鞋子,最爱的便是大脚趾那一块,还晓得要分左右,啃得甚是整齐有特色。
是以,不到万不得已,车瑶一般不带它出门。
这天风和日丽,车家状师铺的大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岸边柳絮飘飞。河边本有一老人在悠闲地散步,后来因为实在受不了这接连不断的喷嚏,匆匆回了屋去,只剩小黄在河边开心地啃着骨头。
老人尚未进屋,目光却被一侧的什么东西吸引,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水红褶裙的少女正提着个篮子向着这边跑来,神色急切的样子。
那少女年方十八,脸蛋红红,样貌甚是可人,身材小巧玲珑。老人立在原地等了她一会儿,又打了几个喷嚏,才开口道:“初菱丫头,发生啥事了?”
那名唤“初菱”的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急切地向铺子里望了望,问:“安叔,阿瑶她在么?”
老人指了指里屋:“在里面学刺绣。”
初菱听罢进了屋去,果然见得一身着荼白长衫的少女坐在茶几前,裙摆还缀着几朵樱草色碎花。她个头似乎不高,秀发垂于腰间,头系一条水绿丝带,青眉如黛,皓齿明眸。
“阿瑶,有生意了!”初菱亮着眸子,兴奋叫道,“若是咱赢了,这个月就有肉吃了!”
那少女一听,激动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忙不迭将手里歪歪斜斜的刺绣放下,问:“什么案子?”
初菱喝了两口水,续道:“刚才我从东市回来,听说镇北吕家新修的一座房子倒了,压死了几个人。”
车瑶有些不解,“这和打官司有什么关系?”
“我还没说完呢。”初菱摇着手,气喘吁吁道,“吕家房子刚一倒,就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去了,说是某个工人偷工减料,不过我想这里面肯定不简单。”
车瑶若有所悟。
吕家开的是平安镇中唯一的钱庄,府邸坐落于镇北,家财万贯,对于修建房屋一事向来出手阔绰,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连钉子都是最贵的。倘若吕家的房子出了事,那可算是奇闻了。
似乎嗅到了银子的味道,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猫腻,眯着眼摸着下巴想了片刻,两眼突然放光,猛一拍桌子便冲出去了。
初菱对她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早就习以为常,正准备忙着去烧饭,却看见桌上留下的一幅刺绣,上面绣的应该是一只鸡,只是旁边还特地标注了两个字:小黄。
***
同一时间,在平安镇西市的赌坊外正围着一群人。
赌坊外面人山人海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今天的赌坊外的人并非来赌钱的喝酒的,皆伸着脖子向邻街看,甚至还有拖家带口来凑热闹的。
平安镇虽名为“平安”,倒真真切切是个人多事杂的地方,往往小的热闹人们还不屑去看,围观的人越多代表事情越大,越有看头。
原来,吕家发生事故的地点并非是在府邸,而是在西市赌场外的一条街上,倒塌的是一座新装修好的铺子,可还未添置家具,整栋屋子就突然间倒了,眨眼便成了废墟。
车瑶赶到之时,吕家铺子前已经围了不少人,皆在周边指指点点。她往人群中一看,只见在赌坊和杂货铺的中间位置,赫然有一座已经倒塌的房屋,尽管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却还是烟尘弥漫。这等惨状,至少还需十几人才能清理干净。
此时衙门那边的人还没到齐,只有两个小捕快在拦着围观的人,车瑶便在周围打听了一圈,才知今早装修完毕后,吕家小少爷曾来铺子里视察,怎料说着说着便与一名工人起了纠纷,接着就在屋子里打起来了。
吕家向来财多气盛,这吕小少爷又是出了名的骄奢淫逸,乡亲们看到此景,自然是围在外边拍手叫好,谁知这俩人打着打着,屋子却忽然倒了,于是人们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眼见吕家铺子里的几人被“轰”地一声压在了屋檐下,场面极其惨烈。
车瑶听完后已是冒出一身冷汗,不可思议道:“……我说,这房子下面,不会还有几具尸体吧?”
旁边一围观之人自然不知她有些害怕,还颇为认真地点头,“可不是,全压在下面了。”
“……”她又打了个寒颤,这时听见身后传来十几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是衙门的捕快们赶到了,而百姓们也纷纷散开。
车瑶凑了过去,一眼便认出其中一名唤“纪桡”的捕快,因与此人有几分交情,她便走近问道:“纪捕快,听说吕老爷告了他雇的一名工人?”
纪桡看了看她,瞥了眼手里的通报,一边移开碎物一边点头道:“一共死了五个人,但吕家非要说这房子倒了是因为其中一名工人偷工减料,一大早就把诉状上交给了任知县,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派这么多人来。”
此时捕快们已全部赶至现场,开始进行清理的工作。车瑶不经意地转头一看,怎料刚移开一根房梁,下面就现出一只血手来,看去尤为血腥可怖。
她登时抖了一下,惊异道:“妈呀,这是……?”
毕竟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尸体,车瑶向后退了几步,又见几名捕快匆匆赶来,加上先前来的,起码有二十人,纷纷开始着手工作。
纪桡看她站着不动,遂扬手道:“你赶紧走吧,别等着邱大人来了,说你妨碍公务。”
且说平安镇有知县一名,姓任;其下有县丞一名,主簿一名,以及典史一名。而纪桡口中的“邱大人”却并非在这几人当中,乃是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名唤邱逸,官从四品,又因家乡在此,多年来一直留在平安镇中,以至于百姓们比起任知县,更喜欢找他解决事端。
眼下邱逸还没现身,车瑶果真不依不挠了起来,还续问道:“这建房子的材料可都是吕家出的,还得过账,就凭一个工人哪有偷工减料的能耐?”
“的确是这样。”纪桡伸手抹了抹脸上的灰尘,“任知县觉得这事奇怪才派我们来,哪晓得吕家一口咬定是那工人所为,还找了马大状师给打官司。要是我们找不出什么证据来,吕家不用开堂便赢了这场官司。”
一听到“马大状师”四字,车瑶的脸色顷刻黑了几分,忙问:“那户人家可有找着状师了?”
纪桡抬起头来,“……应该没有。”
“那好嘞。”
她说着便欢喜起来,站在原地细细思考着什么。纪桡见状,一看她便是要去给人当状师,耸耸肩道:“和吕家对着干,这官司是输定了,难不成你要……”
他话还没说完,眼睛却倏地睁大,诧异地盯着车瑶的后方,随即将头埋下勤奋工作,不敢再多透露一字。
车瑶感到有些奇怪,忽听一声沉闷的咳嗽从身后传来,转头一看,只见面前正站着一名佩刀青年,大约二十出头,相貌俊朗,仪表堂堂,只是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明显是在暗示她妨碍了公务。
一见其人,车瑶心中咯噔了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只能赔笑着搓了搓手。
“嘿,邱、邱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某天,某只在吃饭,忽然灵光一闪,决定写个抽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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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惊」·二
车瑶自小长在平安镇,与邱逸也算认识了近二十载。
虽说相识这么久,她与这邱副使说的话却是少之又少,也不知他父母姓甚名谁,又因其人沉默寡言,纵使她口若悬河地说上一长串,对方也最多回她一两个字。
是以,车瑶对此人的了解,大多是从镇中百姓那里听来。
这邱逸是乙亥年生,比车瑶年长两岁,十五岁进的按察使司,十八岁当的副使,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年头。他常年住在平安镇,古怪虽古怪,行事倒是利落,这几年来办了不少案子,无奈此人对升官发达似乎不感兴趣,又不太会处事,所以他约莫是怎也升不了官了。
车瑶素来巧舌如簧,唯独对此人没辙。当然不止是她,几乎全镇的状师在公堂之上向邱逸提出问题时,都是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或许是先天少根筋,又或许是他太过淡定,无论是多么煽情的戏码或是多么诱导性的话语,在他身上全然不奏效。是以,每场有邱逸出席的官司,都打得异常艰难。
车瑶虽然从未与他起过冲突,但知晓其人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眼下百姓纷纷散开,唯独她一人在纪桡身旁对案情问长问短,脑袋里打的又是赚钱的主意,免不了要被抓回衙门一顿批斗。
神奇的是,邱逸像并未看见她似的,径直走向了纪桡,问:“还有生还的人么?”
“没有。”纪桡又挪开一块木板,随即捏起了鼻子,“里面的五个人全都死了。”
“身份呢?”
“这间屋子本是吕家准备开当铺用的,死的人一个是掌柜,一个是伙计,还有两名工人,剩下的……就是吕家小少爷,吕中德。”
一得知那横行霸道的吕家少爷死了,百姓们都欢呼雀跃起来。小捕快们自然是乱了阵脚,官大的没发话,他们训也不是不训也不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邱逸动作。
车瑶也当然是愣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他在那堆废墟前左瞧一眼右探一把,罢了还颇为奇怪地转过头来,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并无责问的语气,说完还蹲下身来细细检查了一遍现场。好歹相识这么多年,车瑶也算知道他是个一根筋的主儿,难得有案子没被人抢去,自然是要把握机会。
“邱大人,查出什么没有?”她脸上堆起了尤为闪亮的笑容。
可邱逸只是看了她一眼,完全没有回答她的意思,“闲杂人等退后。”
“……”尽管碰了钉子,可车瑶还是不死心地凑了过去,笑得几乎要眯起眼睛来,“邱大人,既然吕家那边写了诉状,我也该为那户工人家里考虑考虑是不?”
她说的甚是认真恳切,言罢还并起手掌来求他。邱逸立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唇边微微抿出一个笑容来,乍看还十分好看,令车瑶当下一喜。谁知她还没来及欢喜,便听对方硬生生地吐出两个字,像是从头到脚给她泼了桶冷水。
“——不行。”
***
车瑶回到梅前河边时刚过了午时,初菱正在院子里浇水,见她回来了,赶忙进厨房盛了一碗粥去,唤道:“阿瑶,来吃午饭吧。”
尽管没吃中饭,车瑶却一头扎进了屋子里,完全没听到初菱的话。
初菱和车瑶的母亲同姓许,是她的远房表妹,比她小个一岁,常年在车家状师铺里干各种杂活,烧饭打理样样精通,让车瑶很是羡慕。
车瑶自小无父无母,从她有记忆起,这个小表妹就一直伴在她左右。安叔曾含糊提过两人的关系,大约初菱是她娘亲的堂嫂的儿子的侄女,虽然她也不甚理解这算哪门子的表亲,只是因二人父母都不在世,便从小相依为命了。
见她久久未应,初菱好奇地走进她的屋子里,只见她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不一会儿便焦头烂额了,连脑袋都快抓破了。
难道见车瑶这般苦恼的样子,让初菱吃惊不小,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拾起一张纸展开来看看,才知她是在写诉状。
不管是练习还是实战,大大小小的诉状车瑶写了不下百张,却是头一回如此窘迫,写了半天仍是不满意。初菱忍不住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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