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练习还是实战,大大小小的诉状车瑶写了不下百张,却是头一回如此窘迫,写了半天仍是不满意。初菱忍不住好奇,问:“吕家的官司你接了?”
“没,还没见到那户人家。”车瑶揉着眉心摇头,“那邱大人怎么也不同意让我留下来检查现场,这诉状也就难写了。”
虽然不太服气,但初菱跟着她这么多年,也算通读律法,想想后道:“衙门办事,自然不会留你下来吧?”
“可这回吕老爷请的可是马家状师来打官司,我不争包子也得争口气。”
初菱闻言一讶。她自然记得这个名字。
车家状师铺有三人一狗,可不止是那三人,连这一狗也认得那“马家状师”究竟是何许人也。其人名唤马文香,是平安镇又一大白手起家的状师,有着三寸不烂之舌,最爱的事便是与车瑶对着干。
虽然有着这么一个文雅的名字,这马文香其实是个男人;不仅如此,还是个长得特别难看的男人,年近三十了还没娶到老婆。
据说这马家曾经和车家有一段过节,要追溯到祖宗那时,车家状师受了皇帝的封,而马家却只落得在个小县城里给人打打官司,因此两家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要说这么多年来车瑶被抢走的生意,多半是拜这马文香所赐,只因其人赚了点小钱,把名字挂上了状师坊的金字招牌,又与各个大户人家皆有来往,干干脆脆垄断了这几户聘金高的人家,以至于每每提及他时,车瑶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屡屡被抢去了生意,车瑶能打的官司已是少之又少,对象也几乎只限定于平民百姓。而和大户人家对着干的结果便是:她手里的案子,除了赢不了的,剩下的,就是肯定赢不了的。
心知车瑶怎么也想挫败那马文香一回,初菱想了半天,终是出了个馊主意来:“我说……你去讨好讨好邱大人,如何?”
“讨好?”车瑶到嘴边的茶喷了出来,“他若是倒打我一耙,说我贿赂朝廷命官,证据确凿,到时我就算把嘴说破了也救不回来了。”
“明着不行,暗着也可以啊。”初菱扬了扬眉毛,推推她道,“正好我刚才煮了点汤,你给他稍一些过去,没准意思意思,人家就让你看这案子了。”
尽管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车瑶想想她这法子也并不赖。既是同乡,年岁也差不多,这邱大人没理由总将她拒之门外。若是能从衙门查到的信息中找出破绽,赢了这场官司,必然就皆大欢喜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便咕噜咕噜把初菱端来的粥给喝了,稍了个提篮盒来,准备上官府和邱逸搞好关系去了。
***
官府离车家铺子倒不算远,徒步而去不过两三刻。在衙门外说了半天,那小捕快终是许了她进去找邱逸,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能顶撞这按察使司来的邱大人,否则他们会一起掉脑袋。
吕家财大气粗,又是找了马文香来当状师,那工人一家官司必败。于是平安镇里敢接这一官司的,唯有车瑶一人。
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先去拜访那户人家一趟比较保险,免得遇上个初出茅庐,与她同样不知死活的小状师接手了这案子,再落得个惨败,可就给马家又添了几分光彩。
她决定讨好完邱逸就上门接案子去,刚一进屋便看见邱逸正和纪桡讨论着什么,不见其他捕快在此。
许是未料到她会前来,二人皆是一愣。车瑶在门口搓了搓脸,换上一副笑脸走了过去,将提篮放在桌上,欣然道:“邱大人,这是我特意给你捎来的。”
邱逸只是不作声地盯着她手里的提篮,倒是一旁的纪桡惊愕道:“我说车姑娘,你怎么也来贿赂邱大人了?”
“什么叫‘也’?”她惑然道。
“刚才马状师也来问案情了,不过我们打发他走了。”
车瑶听后脸一抽搐,心里自是不爽,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将盒盖掀开,笑道:“这不过是慰问品,当然不是贿赂。”
邱逸似乎有了几分兴趣,慢悠悠地合上手中的案卷,问:“这是什么?”
车瑶笑眯眯地将盒盖打开,脸登时又抽搐了一下。
“白菜豆腐……”她突然想到了死,“……的汤。”
听罢,她明显听到对面的纪桡“噗嗤”笑出了声,连邱逸的眸子里也露出几分讶然。早该想到车家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初菱又怎会准备多奢侈的东西送去?分明说是要来讨好,可这下完全是在把她往死路上推。
一想到这里,她就头疼。
纪桡颇为嫌弃地凑了过去,啧啧道:“你也太没诚意了吧,好歹也送点肉来啊。”
“我家都好几个月没吃过肉了。”她说的自然是实话,眼一闭心一横,把汤碗递了过去,视死如归道:“邱大人,你喝吧!”
“……”邱逸没有接过汤碗,注意反而停留在她的前一句,“你家……没有肉么?”
像是被戳中了伤心事,车瑶突然转变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干脆道:“邱大人,这官司我接定了,你就说能不能告诉我案情吧。”
邱逸还是看了看她,摇头道:“不能。”
“……”
他目光微动,又道:“不过你若真想了解,去问问那姓王的工人一家倒是不错。”
就算他不说,车瑶的下一步也是去找那工人的遗孀。她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这邱大人太不可靠,还白浪费了一碗白菜豆腐汤。
一想到就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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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惊」·三
当日车瑶就赶去了那王姓工人的家里,怎料那遗孀以为她是吕家派来砸场子的,二话不说就用扫把将她给撵了出去。
车瑶灰头土脸地坐在台阶上往里瞅,只见那座草屋已是破烂不堪,屋中除了床和桌子外再无别的家具,连把椅子都没有。
她诚然是有些气恼,可见到那妇人带着孩子这般辛辛苦苦的样子,再加上这户人家比她家还要穷苦,顿时就没那么生气了。
也许是看她一个人抱着脑袋坐在外面的样子实在凄凉了些,妇人在门外驻足了一会儿,才决定请她进来。
车瑶简短说明了来意,哪知那妇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抱着她的大腿道:“先前我们去找状师,都说败诉是板上钉钉的事,没一个敢接的。这下居然有人送上门来,真是太好了……”
车瑶感到自己的嘴角再次抽搐了,又没个地方坐,只好站着听那妇人说了一通,总算是明白了这件事的原委。
说起那被告的工人,名叫王二,就是这妇人的相公,其实是吕家这间当铺的装修工头,每日的工作便是从吕家指定的地方运了材料来,再带到那新屋子外进行清点,确认无误过账之后才能开始进行修建。
这中间环节缺了吕家人不可,怎料事情一出,吕家便把账全算在了王二的头上。白天那游手好闲的吕家少爷游荡到了那新开的铺子里,不知与王二说了什么,两人就这么打起来了,最后一同丧命。
按照律法,若当真告了这工人偷工减料,定会判为偷窃财物;而今出了人命,便是犯了谋杀家长之罪,理当论斩。可惜这王二与吕家少爷一同死在了那场事故中,就算要索赔这王家也拿不出一文钱来。车瑶实在想不通吕家这一行为的意义何在。
既然确定了这件事与吕家脱不了干系,车瑶的下一步便是去找寻有关证据,最直接的便数那吕家账本。可是吕家防卫森严,她又不像戏本子里有飞檐走壁的功夫,除非隐了形,不然死也进不去。
车瑶觉得这事儿还是得去求衙门。虽说是发现了吕家的猫腻,但这官司本就不好打,倘若上了公堂再拿不出确凿证据,只怕会落得个惨败。
可是她一想起邱逸的表情就十分火大,纠结了半天到底要不要上衙门去,不知不觉竟在吕府外面徘徊了近半个时辰。
此时已经到了黄昏,车瑶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她琢磨着贸然前去吕家绝对是脑子坏了才会做的决定,正欲离开,却见街巷那一头走来三个人,再定睛一看,是邱逸带着两名小捕快正往吕家的方向走。
她还来不及逃跑,对方就注意到了她,还特意转过头来向着她的方向看了看。
车瑶眼一闭心一横,决定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说邱逸带她进去,怎料出口的却是这一句:“邱大人,那碗汤……你喝了没有?”
邱逸闻言愣了愣,摇头道:“没有。纪桡一听说是你家那位许姑娘做的,就全给喝了。”
“哦……”她顿了半天才想起正事,搓着手嘿嘿笑道,“邱大人,你要去吕家?”
邱逸点点头。
“那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邱逸摇摇头。
从小到大她便觉得此人甚是难以打交道,就算是说破嘴皮子他也肯定不会点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她双手合十,一脸正气道:“邱副使,吕家的所有工序都得过账,光凭那王姓工人决不可能偷工减料。望大人留心,万不可让他们在账本上做手脚。”
她难得露出这般认真的模样,倒是让邱逸吃惊不小,抬手在人中处磨了磨,沉默片刻后,方道:“我知道了。”
他说完便领着那两个小捕快进了吕府,而车瑶一直目送着他们进屋,还巴巴地又瞅了两眼,才念叨叨地转身离去。
待她一走,其中一个小捕快便颇为嫌弃翻了个白眼,对邱逸道:“我说大人,这丫头古灵精怪的,不会是在琢磨什么坏事吧?”
邱逸并不回答,目光微微一动,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车瑶离开的方向,淡淡一笑。
***
于是车瑶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又回了家,正巧看见初菱正在梅前河边洗着衣服。她颇为沮丧地走了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埋着脑袋不说话。
初菱转过头看看她,却是忽然笑了出来:“又是邱大人给你碰钉子了?”
车瑶努了努嘴,摸着下巴道:“他不肯带我进吕家。”
初菱扶额:“你又不是衙门的人,办公事的时候把你也带进去,那才叫不妥吧?”
虽然知道她说的话没错,车瑶还是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几乎每一次与邱逸打照面都是以她这般灰头土脸地告终,想她打了不少官司,各种战术也都曾用过,偏偏就在邱逸来了平安镇后,凡事都得靠证据说话。
说起这邱副使的故事,她的确可以滔滔不绝讲上一天一夜。
平安镇的任知县素来是个亲近和蔼的父母官,可正是因为太过和蔼,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往往一桩案子全凭状师的口舌来定胜负。
是以在公堂之上,各路牛鬼蛇神为了将对方说倒,乃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招数分外好使,车瑶偶尔也会尽情地忽悠,哪晓得在邱逸开始审理案件的第一天,就定下一条无证据不可妄言的规定,倘若哪个状师揪着某一点不放,还得杖责二十大板。
这规矩一出,平安镇的状师们大多被泼了一桶冷水,个个是恨得牙痒痒,无奈这邱副使的官阶比任知县还要高个三品,自然就无人敢多这个嘴。
但车瑶总觉着,这厮虽看起来斯斯文文,可没事就提着把刀逛大街,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什么真功夫。这样一个人,却是让左邻右舍都说他好,个个赞不绝口。
想她为乡亲们打了这么多年的官司也没此等待遇,于是蓦地感到沧桑了,趴在初菱的肩上,嗅着鼻子道:“现在没证据,这官司怎么看都是必败啊。”
“那就别接了呗。”初菱边拍衣服边道,“反正也赚不着钱,省省力气也是好的。”
“不。”她忽然抹了把泪,“刚才我去了趟王家,这官司……我已经接了。”
“……”
***
平安镇地处南方,夏天气候湿热,车家状师铺往往都是敞着门。
乡亲们皆知车家乃是镇子里最穷的一户,连小偷都不屑光顾。不过这根本原因,还是来自镇里的一则传言,说这车家铺子每到晚上就会闹一次鬼,第二天早上就会看见一个被扒光衣服的昏迷男子倒在梅前河边,全是出自车瑶之手。
这天又逢月圆之夜,河岸边柳条摇摆,婆娑的树影落在地上,斑斑驳驳。夜深人静之时,镇中百姓大多早已睡去,车家状师铺里也是安安静静。
本该是寻常的一晚,却在这时从树影后边亮出两个人影来,黑衣黑裳,蒙着脸面,乍看应有几分武艺,老练地在四周张望一圈后,快步跃身上了车家屋顶。
平安镇虽是年年出人才,倒也是个小城镇,像这般打扮半夜出来溜达的,倒真真算个奇闻。
那二人应是瞄准了车家铺子去的,可是刚一上屋顶就忽然像撞到什么似的,整个身子被弹了出去,重重地摔了下来,倒地不起,彻底昏厥。
仔细一看,那屋顶上竟早早坐着一人,看不清面貌,只知道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隐蔽在黑夜之中,执剑倚在树上,方才仅仅是推了一掌,就把那两名刺客打扮的人给击倒在地。
这一声响显然是引起屋子里的人的注意,而小黄也在这时开始狂吠,猛地咬着那二人的鞋面。不一会儿安叔便矫健地举着蜡烛走了出来,站在那倒地之人的身旁,倒并无惊讶的表情,反而还轻轻叹了口气。
隔壁屋的车瑶也听见了动静,披了件外衣便出了屋来,揉着眼睛问:“安叔,又折了一个?”
安叔点点头,伸手揭开地上那两人的面罩,只见他们皆是三十多岁的男子,脖子上有一道掌痕,应是一击倒地,昏迷不醒。
“初菱丫头呢?”
“她还在睡着。”车瑶答完,细细瞧了地上那人一眼,“怎么隔几天晚上就冒出一个来杀我的,身上有值钱的东西不?”
安叔闻言在那人身上翻了翻,先是拿出一把匕首来:“这是用来砍你的。”接着是一卷银针:“这是用来扎你的。”再然后是几枚十字镖:“这是用来刺你的。”最后还有一根绳子:“这个……应该是用来勒死你的。”
……
他前前后后拾了大约一个小山堆出来,还掐着指头算了算,满意道:“不错,一个月的饭钱有了。”言罢他还仔细地分析了一番:“不错,是职业杀手。”
虽是习以为常,车瑶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听见屋顶上传来一声轻微动静,抬头一看,似乎瞧见一人转身离开,但只是个影子罢了,想必是方才将这刺客打下屋顶之人。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讷讷道:“安叔,你说这人……是谁啊?”
安叔听罢,抬头向着屋顶方向瞥了一眼,“没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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