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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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阳光-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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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旗按时出现,又问我是否出发。

我说,「当然。」

爬起来迅速洗漱,一丝不苟的穿著整齐,风度翩翩出门。

岂料到了办公室,第一个进来的却是不识趣的林信,一见面,不夸我准时,反揭我老底,问,「眼里都是血丝,失眠吗?」

我避而不答,问他,「今天有什么任务给我?」

林信笑说,「君悦,你才是老大。」

我说,「我知道。」继续不耻下问,「那我今天要做什么?」

林信想了想,问我,「你会什么?」

我努力想了很久,脑子里只有声色犬马,飚车斗酒,这些专长说出来还不如不说,所以最后,唯有颇失面子的摇头,顺便内疚地叹息一声。

林信反而安慰我,「不要紧,万事起头难,当老大是做主的,其它琐碎事交给我们好了。」

阿旗在我身后问,「君悦少爷,横竖有时间,不如慢慢来,学一些管理的基本课程?」

林信,「江湖规矩,处理手法,也应该有个大概认识。再说,和何老大同时出道的叔伯辈都渐渐老了,更新换代,如今各家都出了不少新人,这些要找个时间给你说一下才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撞上,多少有个准备。」

他们一定是早就合计好的,我一点头,两人立即分头行事,不到一个上午,雷厉风行的列出我要学的林林总总。

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列表,我就觉得他们一定在耍我。

再看那堆毫无人道可言的教程,刚刚鼓起的一点斗志立即消散。

「这是什么?」

「书。」

「给我看的?」

林信毫不脸红,居然点头,「当然。」

我说,「林信,就算是天才,都不可能面面俱到,什么都懂。这些书里的东西,没人可以全部学会。」

「有,」林信二话不说,就丢我一个答案,「安老大就是一个。」

我无法哭,笑不出,只好低声下气,「我不是安燃,没那样的天分。林信,我不是不愿意努力,但我真的不是安燃。」

林信没有步步进逼,听了这样说了,微笑着说,「学不会全部,至少学一样。」

我无可奈何,从书堆里随手抽出一本,啪,丢在书桌上,「这个好了。」

发话完毕,再扫一眼那书上名目,不由愣住,又是一阵苦笑。

《犯罪心理学》,啧,什么东西?

惭愧,真不知现在黑社会老大学识都这么渊博。

林信像完成一个任务,点头说,「好,就这个。不过平日公司的事,总有需要经过你的,还有道上的情况,总要汇报……」

我点头不迭,「知道,知道。还有去见夜总会的妈妈桑,偶尔和各位江湖老大碰碰头。」

林信欣然,「大约就是这样。我先去办事,君悦,你看书吧。」

结果,我混来混去,跌倒爬起,到头来,原来还是要重头学习,乖乖看书。

除了失去安燃,其它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我开始寂寞无奈的读书。

不积极,只是寂寞,又无奈。

心理学和数学一样,是个环环相扣的东西,你要看明白那薄薄一本,就要看更多的厚厚一本。

我看了,可惜仍不明白。

越看,越觉得自己太笨。

那些枯燥的字眼,读起来味如嚼蜡,实在讨厌。

甚至晚上,快被清冷逼到崩溃的时候,都不愿用它消磨时间。我宁愿去翻安燃的书柜,找那本《三国演义》,寥寥读上几句,嗅着残存的安燃的气味,发一个晚上的呆。

但白天不能如此,再头疼都好,还是要抱着那本该死的《犯罪心理学》琢磨。

林信变了另一个敏儿,只欠缺伶牙俐齿,每天按时来汇报一下,顺便问我,「学得怎样?」

每次被他问,我都觉得低人一等,但想到现在干活的其实是林信,所谓老大,大权早就旁落,得罪了他后患无穷,只好忍气吞声。

但偶尔我也会不甘心,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抬头说,「林信,就算是安燃,都不是一朝一夕学成个全才。你知道他没日没夜看那些书,学了多少年吗?」

「我不知道。」林信反问,「多少年?」

这个不算刻薄的问题,不知为何,令我一阵惨痛的激灵。

我不做声了,低头装作看书。

办公室里沉默多时,林信才恢复公事公办的口气,问我,「下午有空吗?要不去夜总会打个转,看一看?」

我眼角也不抬,低声问,「最近生意好吗?」

「当然好。」林信叹气,「光是宁舒那群小弟的账单,就不是个小数目,开的瓶瓶都是名酒,不是最红的小姐不要。」

我惊诧,「这么捧场?谁付帐?」

林信苦笑,「有拖无欠?赊帐。」

「那就是砸场了?」

「也不算,毕竟有签单。夜总会签单也是常事,只要以后客人肯一笔付帐就行。」

看他那脸色,就知道对付帐这事信心不大。

我是什么都不懂的,何况事情可大可小,还是先请教一下老手,问林信,「遇上这些事,道上怎么做?总不能就这么坐着。」

「一般做法,派个厉害的上门去,拿着账单,要求付帐。」

我明白了,「嗯,那你派,找个厉害的。」

头顶一阵沉默。

不用说,又有不妥。我只好放下书,抬头去看林信,「有话你就直说吧。」

林信说,「君悦,如果派过去的人被宁舒打发出来,我们会颜面扫地。」

「事情要是变成那样,」林信问,「你怎么做?」

我只好认真思考,试探着回答,「你要我出面?」

林信嗤笑,「都已经颜面扫地,你还有面可以出?我要你出手。」

「出手?」我愕然。

林信眼中血色掠过,爆起的精光吓人,笑着问,「你多少也是江湖出身,不会这个意思都不懂吧?不见血,怎么拿得回面子?」

见血?

我微觉得寒,打量着林信。

刀光剑影,我当然见过,不过离得很远,下决定那个,从来不是我。

我确实姓何,或者身上真背着父兄留下的血债,但,我没有杀过人,偶尔打个群架,也多半才一两拳,就已被保镖们救驾般拖开。

我的手,是没血的。

如今,林信请我这个老大出手。

说真的,倒是请得天公地道。

他站在书桌前,等我回答,毫无愧意,仿佛血腥对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生存本来就是一个惨烈的游戏。

或者,真的,只是一个惨烈的游戏。

隔了半日,我才垂下眼,「你要我杀宁舒?」

林信哂曰,「哪有这么容易?宁舒如果这么好对付,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但要干掉那几个整天来我们场子的小混蛋,也不太难。君悦,这事我无法擅自做主,你点个头,我找人做事。」

我摇头,「何必做得这么绝?总有办法解决。」

林信说,「有什么办法?江湖风气,一沉百踩。今日被人看出杀气不足,明天别人就都把你往死里踩。说到签单,难道宁舒还差那几个钱?他是耍着你给别人看,让道上都明白现在谁是老大。」

我默然。

林信说的对,我知道。

只是,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杀人。

在办公室里点个头,就鲜血飞溅,骨肉分离。

那不是我,不是安燃所爱的我。

我还是摇头。

林信居然没生气,对我笑笑,「算了,早料到。所以我也没派人去索帐,当我们君悦少爷大人有大量,不在乎那么几个酒钱好了。」

他说完,又干他的正事去了。

我在办公室里郁郁闷闷,更加一个字都看不下去,熬到吃过午饭,越发连午睡都无法入眠,把阿旗叫进来,问他,「夜总会的事,你知道吗?」

阿旗点头。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阿旗同情的看着我,说,「君悦少爷,一样米养百样人,有的人未必合适这行。不是你的错?」

我苦笑,「不是我的错又如何?这里不是学校,找校长解释一下就可以过关。安燃也不适合这行,为什么他却可以做到?」

阿旗欲言又止。

我说,「阿旗,你直说。」

于是阿旗说,「君悦少爷,人都是逼出来的。」

我问,「你觉得我应该点头?」

阿旗立场站得不偏不倚,答我,「这种事,只有老大能做主。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我惨笑。

再没有爸爸、大哥、或者安燃,可以下那些血淋淋的决定,护我头顶这片蓝天白云。

轮到我。

血淋淋,血淋淋的交椅。

可怜那前半生的清清白白,深信不疑。

我惨然地笑,笑到摇头,挥手要阿旗出去,回头看玻璃窗下赌场盛况,喧哗之下,血雾弥漫。

下午林信又来,离开前,我叫住他,咬着下唇。

松了,又咬住,松了,又再咬住……

林信说,「君悦,你不用说什么,点个头就好。」

我真的想点头。

把头,往下轻轻一触,就做了这个主。

但想不到这样难,看起来如此简单的决定,轻而易举的动作,落到自己头上,原来这样难。

我一生做过无数错事,说过无数谎言,辜负过安燃无数次,可是,未料过自己会失去人性,开始杀戮同类。

何君悦或许不懂事,却不是坏人。

林信站着等我。

我直勾勾瞪着林信,咬到下唇流血,松不开这个口。

苍白着脸,拼却全身力气,颤抖到最后,却只能颓然,疯了般摇头,「不不,我做不到,做不到……」

惨不忍睹。

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已经失去安燃,但安燃还未失去我。

我是君悦,安燃曾经心爱的君悦,幼稚妄为,放肆无礼,鲁莽顽皮,不学无术,却不是个坏人。

我不是坏人。

我不要失去自己。

我不要。

林信或许很失望,我猜他很看不起我。

所谓猜,是因为我凌乱惊惶地摇头后,连看看他眼中神色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心虚的猜。

有点事情从前流露很远,看起来便显得激情慷慨,像一幅鲜衣怒马的图,血色也美得动人心魄。

如今,忽然近了。

江湖豪气,瞬间直贴着我额头眉目烧过来,哪里有一丝畅快酣然?

只觉得焚到骨的难受。

每一个人都比我懂事,比我懂得如何适应这真实起来并不销魂的江湖。

林信和阿旗大概看我心情不佳,也觉无趣,默默走了。留下我一人,独自对着偌大办公室,被水晶灯的光照耀得浑身发冷。

于是,我不得不承认。

安燃消失后,一切都失去温度。

他还在的时候,我至少有一个可以待着的地方,不管那样是否好受,至少我还有点底,知道时间怎么打发;至少知道有一个人,会紧紧抱了我,甚至勒得很疼的,给我在他胸前留个位置。

安燃如此强大,谁也抗拒不了。

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他总能轻易介入,切入我的骨髓,吸去我每一点精力。

我曾经觉得,那是一种不可忍受的痛苦。

结果,又是我错。

即使那是痛苦,也绝非不可忍受。

真正不可忍受的,只如我此刻。

在华丽交椅上如坐针毡,还要装模作样,抱着冷冰冰的令牌,对自己叮嘱,今非昔比。

娱乐中心最高层的办公室内,我在自己的地盘最核心处,觉得自己被寒冷捏住了喉咙,一点一滴的寒气透心,索性期盼不如就此凝固,变成一个何君悦的冰雕,摆几十年,等到安燃再次回来。

可惜。

不能成真。

下午,阿旗总算出现了,询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毫无食欲,无精打釆地摇头。

阿旗说,「君悦少爷,身体要紧,吃一点还是应该的。」

我还是摇头。

阿旗似乎还想开口,我说,「没胃口就是没胃口,我吃不吃饭还不能自己做主?」

并非发泄,不过实事求是。

但阿旗似乎并不这样想,我轻轻一句,他这恪尽职守,绝不逾越的好手下就立即反省般,让步地说,「我也只是劝一句。君悦少爷的事,自然是君悦少爷自己拿王意。」

我一怔,知道自己又中招。

虚虚实实一记暗箭,刺中旧伤,蓦然麻木后,才蔓延开腥味浓郁的剧痛。

剧痛地领会,从笼子里放出来后,再没人会因为我不珍惜自己而责罚我。

天凉穿衣,腹饿吃饭,自己看着办。

谁在乎?

自杀醒来那一夜,安燃对我说过一番话。

「过去那个安燃,你所爱的安燃,曾经那么珍惜你。」

「你一条头发,他都唯恐会被损伤。」

「他守了你十几年,你身上每一寸,他都唯恐护不周全。他把你照顾得这么好,一点瑕疵都没有。」

「君悦,你怎么对得起他?」

安燃说这番话的时候,用了曾经这个词。

安燃把自己,冷漠地称为他。

仿佛他和过去的安燃真的一刀两断,脱胎换骨后,就能真的不再珍惜,不再徒劳无功的心痛。

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做到。

只是。

只是……

有谁会天天抱着何君悦,一起站在秤上,计算体重增加减少?

有谁会抓着何君悦,威胁着,打那些痛死人的营养针?

还有谁,好整以暇叫人准备炖品,随即,又为几只伤胃的海胆刺身动怒?

只有安燃。

我所爱着的安燃,曾经那么珍惜我。

曾经之后呢?

昔日遥远美丽的灿烂太过刺眼,射得我无法睁开眼睛看看如今。于是,我竟不曾细想,曾经之后的,那些藏在威胁和冰冷下的不改初衷。

安燃的,不改初衷。

我却傻到让自己伤心欲绝,口口声声哭着不要他。

今日如愿以偿,被所谓的自由一寸一寸冻到窒息。

自作孽,不可活。

阿旗一招得手,鸣金收兵,恭敬退下,又把我留在空荡荡的华丽办公室。

我如被人遗弃在了冰库。

来拯救我的勇士,是林信。

华灯初起,赌徒寻芳客蜂拥而来,娱乐中心如灶上热汤,开始沸腾。

林信推门而入,找到我,「宁舒来了。」

他说了两遍,我才从深渊般的失神中抬起头来,看见林信有些冷峻的脸。

林信语气还算平和,「君悦,要不要下去见一下?」

他甚至没给我多少犹豫的时间,一问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抿唇笑了笑,「不勉强的,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表情微变。

他就安抚般的解释,「你别多心,我只是直话直说。现在的时势,如果没有做好准备,还不如不见。没准备的仗,何必去打呢?」

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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