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一盏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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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一盏心灯-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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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里的虫声就是如此,那不是乌合之众的大杂烩,而像是有指挥家在台上似地,以规律的节拍,忽大忽小,忽强忽弱地从四林间拥来。弱的时候,好像童年陪父亲彻夜在水源地垂钓时,听到的细细水声,是一种呢喃,又像是轻叹。强的时候,像是珠玉飞漱,绵缀不经,那声音无比紧密,如同玛雅古城的石块,无衣无缝地砌合,竟插不下一支小刀;又仿佛冬日的细雪,一层外还有一层,怎样也窥不透。
  从来睡得很轻,但在夏夜,虽然开着窗子,正迎着万顷的密林,而虫声如涌,却能很安然地入梦,有一晚学生在画室里听见了虫声,问我后院是不是装了马达什么的,其它学生也一齐附议,我才发现那虫声对于不常听的人,竟是如此轰轰然。
  对于这件事,我曾经多次思,也曾在夜晚静静地分析窗外的虫海,想要以失眠夜来找一个咒诅虫声的理由。但是,没一下子,就进入梦乡,而那梦中是有虫声伴着,却感到无比的安宁。那是一种浑然完满的感觉,虽不是无声的静幂阒,却觉得更是恬适,仿佛让那软软的蛩音包着、托着、裹着、浮着,轻轻地荡人其中。
  我渐渐了解,安静并非无声,而是一种专情,每样能唤起我们专情的东西,不论文学、绘画、音乐、雕塑,就都能带来安静。而最好的安眠药物,则应该是那蛩音鸟啭的大自然之音,因为我们的世代祖先,绝大部分都与大自然为伍,只有到了近代,才被那许多人为的喧嚣,扰乱了体内的天然律动,要想调整它,最准的调音师,就是这些天籁!
  暮秋的夜晚,只要聆听窗外,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气温,虫儿真是敏感,甚至如天气将要转寒,它们也能提早觉票,渐渐地将高亢之音,降为低沉之调,如果次日天暖,又可能重新恢复那浩荡的交响。
  落雨的夜晚也是如此,虫声会随着雨点的大小而起降,但与气温转寒时的变化不同,有些虫似乎特别怕雨,稍有些霏微,便失去了那一种乐器,另有些虫则不怕雨,即使倾盆而下,隔着雨幕,仍然隐隐约约地听见那雨中行吟者的歌声。
  秋虫声就是要这样聆听的,在那细小的音韵中去感触,即使到了极晚秋,只要以心灵触动,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微微的音响。我曾想,说不定白天虫儿也是叫的,只是因为其它的声音大多,心灵也不够静,所以听不见,于是人们自作聪明他说:晚来虫鸣,确实自从有了这个感悟与推想,日间在园里写作,居然渐渐自鸟啭中,可以过滤出虫鸣,自认为耳朵对大自然的品味是更细致,也更深入一层了。
  只是随着仲秋虫声的日稀,便有了许多凄然,不知那些原本活泼而快乐的虫子乐师,是因为禁不住霜寒而次第凋零,抑或逐渐隐退,如果它们是后者,明年孟夏还会不会出现?虽然下一年的音乐季可以预期,但是否仍会是同一批音乐家?但再想想,虫海也是生生死死,每日在生,生日在死,说不定就在那夏夜不断的混声大合唱的队伍中,就时时有团员颓兢在行列中萎落,再由那新生的穿戴逝者的衣服,偷偷起来。于是那唱、那奏,既是迎新也是送旧,唱着“逝者逝了!生者生了!”都是宇宙当然的事,岂不值得欣欣歌颂吗?
  当墙外那颗叶子奇大,有些像是热带阔叶木的树,一夕间突然低垂了叶片,晚秋便真在来临了,虫鸣更正这一年成为绝响,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天籁。
  虽然在台风时听过风的怒吼,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确定,风本身是不是会造成声音,咻咻的是它吹过电线、杀簌簌地是它吹过树梢、飒飒的是它穿越森林,那出声的是风,抑或被它拂动的东西呢?
  不过无论如何,风是整个一籁的催助者,催着青绿,也摧着秋红,繁花在风里开展,在风中受孕,在风中残落;密叶也在风中抽芽,在风中飘零。
  如果细细地谛听,确实可以听见四季的风之絮语,甚至连那小小如樱花绢细的花瓣飘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因为它们带着充足的水份,凋零落时,常片片黏在一起坠落,也因此,虽然同为花瓣,由于每次落下的数目不同,轻重有别,也就能产生不一样的声音。
  当然最富变化的风声还是在晚秋了,每一片叶子都述说着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如同它所经历的岁月一般。愈是高高在上的,愈在寒风中先红,也愈早告别枝头。橡树的叶子红得发暗,因为它们是失去了水份的供应而变色,所以凋时如同一张张厚纸片般,在风中因振动而沙沙哀吟,又在地面哗啦哗啦地滚动。
  至于饱含水份却不得不凋的枫叶和梧桐,就相较得沉默了,尤其是在秋风秋雨的日子,它们柔软的叶片,能贴上窗玻璃,成为逆光下最剔透的风景。但是落在草坪上,则常牢牢地黏附着,遮盖了天光,造成下面秋草的早逝。还有那红叶的漆树,由于是复叶,一支长长的茎上,挂着二三十片小叶,所以总是挂着、纠葛着落下,制造出另一种复合的音响。
  可惜院中没有芭蕉,在风中用它叶片摩擦如摇橹的声响送我入梦。所幸临窗的瓜藤,叶子转黄泛白之后,由于失去了水份,表面带着绒毛,又有藤蔓牵挂着,摇曳摩擦出最美的音乐。那是以薄薄的叶片做共鸣板,以须蔓为琴弦所制造的交响,如果再遇上潇潇的冷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更是愁损离人,载我到了宋室的江南。
  与仲复以后由高转低的虫鸣恰恰相反,冬天的风声由低转高,当时子都不再争议,树枝便开始在风中呼啸,我想那风并不单纯,它们虽由同一个方向来,却在每一个枝子间转来转去,仿佛神怪电影中的精灵,飘忽地难以捉摸,却又捉弄每一个遇到的对象。
  所以清明朗澈,甚至掩藏不下一只飞鸟的冬林,在北风的拨弄下,反而能奏出各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音阶。与虫声不同的是,虫鸣必多半靠双翅的震动,所以有近于弦乐器,那风涛则属于管乐器,或带些锯琴绵延不绝如缕的诡异。它们分成好几部,高低呼应地唱和,且摇动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发出挣挣的音响。
  冬夜听风,需要壮阔的胸怀,如同吟大江东去浪淘沙般,要有山东汉子敲铁板的铿锵,非闺阁小境界所能消受。此刻,春日的鸟啭、夏夜的虫鸣、晚秋的吟唱,都像是清代四王吴恽的工细小品,发展到白石老人的金石之笔,提炼了精华,而挥弃了纤巧。只觉得旷大的天地,原本经过自己细细皱皱擦点染的枝枝节节,突然又恢复成了一张白纸,横直涂上几笔,却道出了真正不吐不快的东西,也便再无可添加处。
  倒是那白,颇耐人玩味,且点滴可听。犹如一早起,推帘看到的那满天满地的白雪,若用三个季节训练出的敏锐观察,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幅图画;每一片雪花的飘落,居然都像是小片琉璃般,发出清脆的音响。
  至于特别寒冷而朔风野大的日子,就更是好听了,鸣鸣像是吹法国号的北风,把邻人屋顶上的粉雪卷起,再带上我的窗玻璃,就听见叮叮当当恍如八音盒小风铃的敲击,美极了!
  还有那双层窗间,若偷溜迸些室内的水气,奇寒的日子,更会在最外层玻璃上,结起一片片像是羽毛,又如同云母亲般的冰花,有时会长长地延伸几英尺,左右联缀成一幅玉树琼枝的图画。
  当然真正的玉树琼枝还是在窗外,一寸寸堆高的雪花,渐渐压弯了树梢,枝子承不住时,就整片整块地向下滑落;小鸟在树上跳跃,扑翅的振动,更会惊落满树的白花。这时坐在屋内,只要听那雪花落地的音响,是干雪的轻?是湿雪的重?抑或凝成块的冰雹?就可以知道冬天的脚步移动到了什么地方。
  当那脚步渐远,先有冰冻近月的大雪块从屋顶滑落,走过长长的檐下,一定要小心被打了头,尤其是有大片斜顶的屋子,那雪块坠地的声音,真像是打雷。


  而后许久不曾听见的水声,由屋角的天沟中传来,淙淙潺潺又滴滴嗒嗒地,屋内的暖气管则收敛了许多杂音。鸟的叫声频繁了,甚至有些站在窗边,啄食以前掉在缝里的小米,发出紧促的像是敲门的音响:
  “喂!情人节要到了,刘氏餐厅几时重新开张啊?”
烟云烘养九十年
  ——白云堂——日记
  车行建国南北高架路,从和平东路口出来,过红绿灯右转小巷子,到达“白云堂”的时候,居然比平日提早了15分钟。
  应门的是师母,原来她正陪着老师在院子里练功呢!只见老人站定马步,不断地先把双手抬到身前肩高的位置,再用力向身后甩动,那速席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是使足了力气;薄呢上衣,在袖子的擦动下,发出波波的破空之声,倒真有些中国功夫的气势。
  这功夫,我几天前才听他说过,是在韩国书法家来访的时候,问老先生的长寿养生之道,当时黄老师一言未答,只是站起身,就像眼前这样,拿椿站定,半蹲马步地甩手:“舌尖抵上牙关、肛门夹紧,一天甩五百下,就是我长寿之道!”
  大概已经到了五百之数,老先生缓缓收步,居然不甚喘气,迳去逗那悬在梨花树的画眉了。据说他往常都要提着鸟笼到隔辛亥路的台大校园中散步运动,或是因为这阵子跟我约好每天早上8点半开始整理白云堂的画法,所以改在自家院子里练功。
  其实这里与那台大校园又有多大的分别?上百坪的花园,种满了松、柏、玉、兰、杜鹃、樱子、梨花、牡丹、山茶。此时正是暮冬,虽然缸里的荷花尚未露头,盆里的老梅树倒正散看冷香。至于院角的兰花房里,更有那上百盆的名品,若是报岁之属,当也是开花时节了。此刻师母正从花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鱼食,到假山前的池里喂锦鲤,老师则转到门前欣赏张大千先生由八德园移赠的百年古松盆景,一月柔软的阳光正洒上这三层楼高的白色建筑。
  “你今天来得真早啊,一定没吃东西。”不由分说,老人就拉着我进屋:“一块吃早点。”
  “老师早安!”这倒非我说的,而是一推纱门,那门里的绿色大鹦鹉喊出的话,纯正的广东腔,也不知是谁教的,这小子平日甚噜嗦,又唱又讲个不停,常被关人楼下的厕所处罚,有一天我上厕所,进去尚未开灯,突然听到里面有人沉声问道:“喂!你来干嘛?”吓出半身冷汗,后来才知道早有别人受到同样的惊骇。
  虽然早上确已吃过,但自知绝对拒不得,我也便乖乖人座,饭厅隔拉门,紧临着客厅,迎面挂着两行金色大字:“一怒一老,一笑一少。”想必是黄老师长寿的另一秘法,这也确实,跟老师10多年,真没见过他板脸,偶有对那家中老仆不高兴,也像是旧友台杠。有声音而无火气。
  这阿健,在黄府10多年,当也在60岁许了,虽然戴了助听器,打电话,倒拿着听筒,对着口袋里的机器,倒也不含糊,客人见过一次,立刻就能记得,若非旧识或先约好,谁也过不了大门闩后面,这阿健的彻底盘问。
  才跟着老师走入画室,阿健已经送上茶水,照白云堂的规矩,杯子不能上大画桌,这是画家应有的原则,免得打翻时脏了画,何况白云堂有时一天能有数十访客,谁能保证没个闪失的时候。
  不过此刻桌上还没有画,倒是排了一列报纸,老师的习惯,早餐后第一件事——看报。虽然90高龄,看东西是绝不马虎的,碰到不上眼的事件,老先生必要评论,若是他主政,非如何办不可。话说回来,遇上特别有参考价值的文字图片,老先生更会小心地剪下来,收入他那厚大的剪贴本之中。
  譬如现在,眼睛停在了某报彩色版玉山雪景的图片上:“老友!这个剪下来啦!”
  原先坐在画室另一头沙发上看报的师母应声走了过去:“老兄,你在叫我吗?”
  这件事,我也曾经弄糊涂过一阵,原来他们二老,是以老兄和老友相称的,后经师母解说,才知道其中的因由。原来他们在婚前很早就认识,后来再遇到时,师母称一声“老兄”,黄老师看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也便回叫一声“老友”,岂知竟这样一叫就是三、四十年。
  师母容羡余女士,虽然一头银丝,容光可是朗朗照人,十分年轻,动作更是快极了,才一刻工夫,那玉山雪景已经平平整整地贴上了簿子。而据我观察老师这类收集资料和自己新闻的本子,少说也有数十册之多,若非有特别的慧心和干练,为他老人家安排日常成千上百的琐事,真是谈何容易。
  当然师母也自非凡人,在抗战时就担任重庆妇女救济会总干事,后来又任广东省主席罗卓英将军夫人的秘书,再受聘到台湾主持妇女工作,真是如她所讲:当年如果从政,今天应该也有一番事业了!
  “为什么不说,黄老师就是您的另一番事业呢!”这是我常说的话,而老师则少不得讲:“叫她画,她不画,她的竹子画得极好!”
  突然听见楼梯上脚步匆忙,原来是黄老师的小女儿安霞闪了进来,并一把将我拉到画桌一角:
  “晦!刘墉,你好狠哪!你知道吗?Daddy为了和你作这本书,都累得生病了!”
  “我看很好啊!”
  “他每天都在吃药,你知道吗?他是那种身体不舒服,但绝不会讲的人,他就是这个个性!嗅!我要上班了,拜拜!”居然一溜烟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倒弄得我不知怎么办好。所幸老师开了口:
  “不要听她的,不过,你知道安娜(黄安霞的小名)也会画画吗?画得不错呢!”
  我何止知道,安霞还跟我说过,虽然早有人找她开画展,但是老师严格叮瞩,除非自成一家,否则不要展。由这句话可以知道黄老师对于画家树立自我风格的要求,也显示了他严格的家教,和不希望子妇承父母荫庇的态度。正因此,他将自己最好的收藏捐给了故宫,还对我说打算画一百张画,配上一百幅字,在90岁生日的前后,义卖捐给慈善事业。更令我兴奋的消息是,他居然讲:“将来我的画,也会分送给学生,90岁了,东西都留在自己手边,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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