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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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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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村看了泷泽一眼。
  “我比不上船岛啦。那家伙目前一个月里还有半个月待在山里——”
  泷泽搔了搔头。
  “你呢?”
  “我平均起来,一个月最多一星期左右。”
  “也很厉害呀。”
  那一晚,在平常都会到场的队员当中,唯一没有露面的是船岛隆。
  “船岛现在在爬哪里?”
  增田问道。
  “谷川。”
  泷泽回答。
  “谷川的?”
  “一之仓。”
  “还站在第一线呐。”
  一之仓谷位于群马县北部,从谷川岳的山顶到一之仓岳的棱线东侧,面向汤桧曾川一口气凹陷的山谷。南北被东山脊和一之仓山脊包夹,有海拔落差超过八百公尺的岩壁和许多大岩沟。
  “那里的大岩沟,冬天特别难缠呐。”
  增田说。
  大岩沟——指的是位于陡峭岩壁上的岩沟。那里在积雪期,经常成为雪崩的通道。
  “他要爬的是屏风岩。他也约了我,但我因为有工作,所以没办法去。”
  “泷泽,你有在工作吗?”
  增田半开玩笑地说。
  “算有啦。但不是正职就是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涩谷的居酒屋上菜、点餐——”
  “你已经待在那里多久了?”
  “五个月。”
  “这次做得挺久的嘛。”
  “因为除了登山的费用之外,我还得付房租和伙食费。我也想像船岛一样,有个好老婆。”
  “老婆?船岛结婚了吗?”
  “他老婆叫小美啊。好像没有入籍,但那已经和结婚没两样了。”
  一聊之下,才发现如今站在第一线登山的,只有船岛和泷泽。
  泷泽单身,没有正职。
  每次不知从哪里找到工作,做了两、三个月存到钱就辞职去登山。
  船岛和一个交往五年的女人同居,她名叫川村美津代,今年三十七岁。她在町田市一家建设公司担任行政人员。
  船岛一面过着和泷泽相似的生活,一面赚取登山费用,除此之外,伙食费和房租全由她支付。船岛以食客的身分,住进了她原本一人独居的公寓——两人之间维系着这样的关系。
  不知是哪一次,船岛穿着颜色鲜艳的新毛衣,被大家一调侃,他才腼腆地说:
  “嘿嘿,是那家伙买给我的——”
  两人的关系尽在不言中,换句话说,两人似乎相处得还算不错。
  众人饮酒围炉,不着边际地一直聊着登山的话题。
  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近十年没去登山了。
  “我已经变成随时都可以去登山的孤家寡人了。”
  井冈喝酒喝到满脸通红地说。
  井冈离婚了。
  原因是井冈外遇。虽然井冈和外遇的女人分手,但后来和妻子处得不好,在半年前离婚了。
  七岁和五岁的孩子归他老婆。
  那一晚,正好是星期六,于是井冈特地从名古屋大老远跑来。与其孤单一人,和熟人喝酒似乎更能解忧愁。
  三杯黄汤下肚。
  众人的话变多了。
  静静听大家说话的是年纪最大的工藤。
  “我啊,到了五十岁的这个年纪,总算想通了。”
  田村谦三说。
  “想通什么?”
  泷泽问道。
  “说穿了,就是山啊。”
  “山?”
  “没错。”
  田村点点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那一晚,田村要住工藤家。似乎可以放心地喝醉。
  “我啊,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坏人。”
  说完,田村摇了摇头。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自己以前是好人——”
  “从前我还是菜鸟的时候,田村先生曾逼我用便当盒舀水塘的水煮饭,还硬要我连同蝌蚪吃下去。”
  泷泽说。
  不晓得田村有没有听见泷泽的话,他默默地替自己的杯子斟满酒。
  “大笔金钱会从我眼前流过。”
  说完,田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时候两亿,有时候三亿。多的时候,甚至会有五亿、十亿从我的眼前流过。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挪用那种钱。令人不敢相信,对吧?”
  田村的话看起来是在对自己说的。
  “一开始是几百万,多则一千万、两千万。总之,我是豁出去了,整个人沉迷于金钱游戏之中,无法自拔。我想把钱变得更大。接着,便想做三千万、五千万的交易。后来,金额超过一亿,不知不觉间,又变成了十亿这种天文数字的金额。大笔金钱并没有流进我的口袋,只是从这里移动到那里而已。尽管如此,我手头上还是留了一些。可是啊,我总觉得这很奇怪,觉得哪里有问题。从一百万变成一千万,从一千万变成一亿,从一亿变成十亿,从十亿变成二十亿,钱会把人的胃口养大,想要更多、更多钱。我心想,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钱永远赚不完。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赚钱呢……?”
  “——”
  “我做过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事,也做过不可告人的事。顺便告诉你们,就连不能告诉老婆的事,我也做了不止一、两件。我活到这个年纪,该学会的肮脏事也都学会了——”
  田村夹杂叹气地吐露过去的事。
  “唉,前年大概是九〇年代景气最好的时候吧。像我在地方小镇上开的房仲公司,也忙得不可开交。可是,从去年到今年却是惨淡经营。同业当中,有许多人倒闭或宣告破产。手头上的不动产越多越危险。唉,如今岌岌可危的不止这个业界就是了。这次我之所以来东京,也是为了借钱。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我一直在思考,我是不是想做这种事,这种事是不是我希望的。当公司处于存亡关键的时候——”
  田村驼着背,对着眼前的空杯说。
  “那,你刚才说的‘就是山’,是什么意思?”
  泷泽问道。
  “就是,为了什么而工作?换句话说,我是为了什么而赚钱?到了这个年纪,我实在不好意思说这种幼稚的话,但看来我是真的在思考这种事。说穿了,我是为了生活而工作、赚钱。可是,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某种程度的金额就够了。盲目赚取多于生活开支的金钱,这样并不能让人心灵澄净。所以,泷泽,就生活方式或赚钱的方法而言,你都比我来得高尚许多。船岛把生活费交给女人负责,自己赚的钱全部拿去爬山。从这点来看,船岛已经到达了神的境界——”
  “——”
  “所以,到头来我只剩下爬山。”
  田村说。
  “如果说,我变成半吊子的坏人,全身弄得污秽不堪,纯粹只是为了赚钱,那就太丢人了。所以,我想把赚的钱用来爬山。不过猛然惊觉,却发现借的钱已经多过了赚的钱——”
  “这么说或许和田村哥指的爬山有点不同,但在各种情况下,经常会自然而然地把钱换算成爬山去思考。”
  井冈说。
  “我们除了领薪水,公司还会发奖金,对吧?这种时候,就会想到:啊,这个金额可以晚去晚回穗高五次,或者去喜玛拉雅山远征一次——”
  “没错没错。”
  泷泽点头。
  “我四十五岁的时候,计算了自己一辈子所赚的薪水。退休之前,还能领几次薪水、拿多少奖金、加多少薪水——可是,算着算着,总觉得替自己感到悲哀。感觉像是明白了自己人生值多少钱。”
  增田如此说道。
  自己今后会赚多少钱,假设能出人头地,能够爬到多高的职位,在往后的人生中,自己什么事办得到、什么事办不到——看来人活到四十多岁,就是这么回事。
  “我心想,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再去爬一次喜玛拉雅山吗?”
  增田抚摸自己的肚子,感慨万千地说:
  “可是,那只是出一张嘴。肚子比常在爬山的时候突出,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像从前一样,背着五十公斤毫不休息,一口气从上高地爬到涸泽。”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田村说:
  “喂,我们去吧。”
  “去哪?”
  泷泽问道。
  “哪还用说,当然是喜玛拉雅山啊。”
  田村看着大家。
  “大家对于十年前在马纳斯卢峰发生的那件事,都还耿耿于怀吧?”
  “——”
  “我无法释怀。那件事一直纠缠着我,直到这个年纪我还是忘不了。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国外旅行,也是第一次去爬喜玛拉雅山——”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田村身上。
  “如今,我还经常梦见。口口声声说爬山、喜玛拉雅山,我自认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到头来,别说峰顶了,我连八千公尺以上都没有爬上去过——”
  “不止是田村哥。我想我们这群人当中,大概没有人去过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
  增田低声说。
  “说真的,要不要去爬喜玛拉雅山?”
  泷泽拉高音量。
  田村看了工藤一眼,他从刚才就一直静静听大家说话。
  “工藤哥,怎么样——?”
  工藤低声沉吟,摸了摸下巴。
  “这个嘛……”
  他没有特定对着谁,点了点头。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提议。”
  4
  深町在加德满都的饭店里,一面喝raksi,一面想起当时的事。
  他借助酒力,说出心中的愿望——如果想就此结束,也能让这件事画下句点。任谁都能理解,愿望与现实之间的差异。
  “想去”与“去”之间,究竟相差多少呢?
  过去曾以登上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为目标的一群人。众人明白,让自己的身体爬上八千公尺高峰是一种怎样的行为,也知道喜玛拉雅山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峰,处于多么严酷的条件下,而自己的身体又退化了多少。
  所有人都超过四十岁了。
  四十岁之后,上班族、自由业和社长分别拥有了各自的社会地位。
  挑战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无论再怎么低估所需的时间,也要两个月——照常理估算,则需要三个月。换句话说,要在那段期间,离开自己在社会上的职位。
  对于上班族来说,那意味着辞去工作。
  出发之前,各项准备也会占用掉自己的时间。就算找到赞助商提供经费,个人也要负担一百万到三百万的金额。
  除此之外,还有生命危险。纵然历尽千辛万苦,也说不定无法爬上峰顶。
  尽管登顶,也没有钱会入袋。
  通往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各种路线,几乎都已经被人爬烂了。除非以相当新颖的创意登山,否则也得不到社会荣誉。能够获得的,顶多只关乎个人心灵成长。
  从远征回来,又要回归日常生活中。若是回来之后,职场上没了自己的位子,这个风险就未免太大了。
  然而——
  那个愿望实现了。
  而且,当时聚集的人全部无一阙漏地参与了这项计划。
  事后听说的船岛,也加入了这个计划。
  众人意见一致:既然要爬,就从尼泊尔这一边向喜玛拉雅山的最高峰——圣母峰迈进。负责协助角色且爬过圣母峰的,有工藤、船岛、田村这三人。
  在初期阶段讨论的是队员的年龄。几乎所有人都超过四十岁,工藤和田村则超过五十岁。
  要不要加入二十多岁或三十五、六岁的队员呢?
  如果想加入新血,倒是有适当的人选。
  能够带干劲十足、体力充沛的人上山,担任协助的角色,这些队员好歹具有这样的人脉。
  然而,泷泽却说:
  “那样是作弊。”
  四十多岁的人站上圣母峰顶并不稀奇。当然也有五十多岁的人登上峰顶的记录。
  但是——
  “凭我们的力量去爬吧。如果我们爬不上去的话,我也能接受这个结果。”
  所有人都赞成泷泽的意见。
  决定由工藤担任队长,正式决定队员是在一年前。
  队员一共七名,分别为:
  工藤英二(五十六岁),医师。
  田村谦三(五十一岁),房仲业者。
  增田明(四十七岁),公司职员。
  船岛隆(四十七岁),待业中。
  泷泽修平(四十六岁),待业中。
  井冈弘一(四十六岁),公司职员。
  深町隆(三十九岁),摄影师。
  这就是这支队伍的成员。
  工藤决定趁这个好机会,让刚成为医生、进入研究所就读的儿子在自己不在的期间,到自己经营的医院帮忙。
  工藤是镇上的开业医师,看诊的几乎都是感冒或腹痛的病患,至于需要动手术或住院的病患,则转介给认识的医院。
  他和儿子一起替病患看诊半年左右后,在攀登喜玛拉雅山这三个月内,把医院交给儿子。
  田村则说:
  “倒了也无所谓。”
  他把自己的公司交给了担任专任董事的弟弟。
  增田明向公司递出辞呈。
  部长问及理由,他只说:
  “因为我想去爬喜玛拉雅山。”
  十年前,去爬马纳斯卢峰时,他也向当时任职的公司递出辞呈。所以,这次他也如法炮制。
  “别意气用事!”
  部长当着增田的面,撕掉辞呈。
  前两年没用的年假,积了二十多天。那一年的年假有整整二十天,如果再加上国定假日,并妥善利用星期六、日等假日,就能获得将近三个月的长假。
  “这次破例。”
  基于部长的裁量,增田获得三个月的长假。
  船岛没有问题。
  他在一年内赚了由个人负担的两百万。
  泷泽也是一样。
  井冈辞掉了工作。
  他说想请三个月的长假,却被公司拒绝。如果他和增田一样,妥善利用年假,要放三个月的长假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问题是很难一口气放那么长的假。
  “如果允许你一个人,就得允许其他人这么做。”
  上司说,不能打乱企业的规律。
  “既然这样,我只好辞职。”
  井冈爽快地辞掉了工作。
  “反正我单身,一人饱全家饱。”
  井冈那么向上司说。他将部分离职金充当个人负担金额,剩下的寄给前妻和孩子后,参加远征。
  每个人以各自的方式,克服各自的问题,投身于这趟远征。
  然而——
  却没有登顶。
  井冈弘一和船岛隆死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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