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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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与小人-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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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离得远远的,怕我碰过乳狗的手会碰到她。”“妈妈,来,”已经吃过晚饭 的华安来扯妈妈的袖子,“来讲故事!”“不行!跟你讲过很多次,爸妈吃饭 的时候不能陪你玩,等五分钟。”妈妈口气有点凶,懊恼儿子打断了自己的 叙述。      华安 “哇”一声大哭起来。这个小孩子声音特别洪亮,爸爸用手指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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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耳朵,继续吃饭。妈妈忍受着刺耳的难受,与小红卫兵格斗:“华安,你 不可以用哭作武器。你再哭妈妈就让你到角落里罚站。”仰天大哭的小脸上 只见一张圆圆的大嘴,一滴眼泪滑下嘴角。爸爸放下餐具、推开椅子,弯下 身抱起儿子,哭声一半就煞住,华安改用德语指定爸爸为他讲七只乌鸦的故 事。      妈妈长长叹一口气说:“你这样叫我怎么教育他?”父子都没听到妈妈 的话;两个人一起在看七只乌鸦的书,坐在父亲怀里的华安,颊上还小心地 悬着一颗眼泪。      若冰来之前,妈妈已经要西班牙阿姨来家里清扫过,可是妈妈还得花 半个小时打点细节。这个阿姨有个改不过来的习惯——她喜欢填空。譬如说, 厨房的切菜台上放了把头梳 (大概是妈妈在浴室梳头时,发现华安独自爬上 了切菜台,慌慌张张赶来解救,梳子就顺手留在那儿了),阿姨就不会把头 梳拎到浴室里去放回原位,她会在厨房里头就地解决:找到一个洞就把头梳 塞进去,藏好,那么切菜台上就干净了。如果她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支钢 笔,她也不至于把笔带到书房里去,她在客厅里找寻一个洞,找到了,就将 笔插进去,那么茶几也就清爽了。      结果嘛,就是妈妈经常有意外的发现:头梳放在啤酒杯里、钢笔藏在 鱼缸下面、缩成一球的脏袜子灰扑扑地塞在花瓶里、锅铲插在玩具卡车的肚 子里??在这些意外的发现之前,当然是焦头烂额地寻寻觅觅。妈妈现在正 在寻找的项目计有:家庭预算簿一本 (会不会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 擦脸的面霜一盒 (会不会在冰箱里呢?)、毛手套一只 (会不会,嗯,会不 会在厕所里呢?),还有其他零碎的小东西,因为寻找时间过长,妈妈已经 记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来三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妈妈得付相当于台币 三百五十元。      “还好,”妈妈一边数钱,一边说给自己听,“只要她不把马桶刷子拿来 刷碟子;不把筷子藏进排水管里,就可以了,就可以了。”可是有洁癖的若 冰要来了,妈妈不得不特别小心。她把地毯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唱片封套; 又趴在地板上翅着书架背墙的角落,果然发现一架救火车。清理之后,妈妈 开始清理自己。脱掉黏着麦片的运动衣裤、洗洗带点牛奶味的头发。照镜子 的时候,发现早上华安画在她脸上的口红像刺青一样地横一道、竖一道。      妈妈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愿意让若冰说她是黄脸婆。最后一次照镜 子,妈妈看见额上的几根白发,也看见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皱纹,她突然恍 惚起来,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另一个母亲对镜梳妆后,叹了口气,对倚在身 边十岁的女儿说:“女儿呀,妈妈老喽,你看,三十六岁就这么多皱纹!”那 个娇稚的女儿,此刻望着镜里三十六岁的自己,觉得宇宙的秩序正踩着钢铁 的步伐节节逼进,从开幕逼向落幕,节奏严明紧凑,谁也慢不下来。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若冰是个独立的女子,到任何国家都不喜欢让人到机场接送,“婆婆妈 妈的,麻烦!      还要道别、还要握手、寒喧,讨厌!”她说。      门打开,两个人对视片刻,若冰脱口说:“你怎么变这个样子,黄脸 婆?!”妈妈张开手臂,亲爱地拥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 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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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访客踏进客厅,问着:“儿子呢?”“你不是讨厌小动物吗?”妈妈说,  “送到幼儿园去了。”      ※※※      华安回来的时候,若冰正在谈她的年度计划。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时 间用来走遍西欧的美术馆及名胜,两个月的时间游中国大陆,最好能由莫斯 科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北京。剩下的四个月专心写几篇比较文学的论文。      “妈妈,”华安保持距离、略带戒心地观望陌生人,“她是谁?”“这是台 北来的冷阿姨,这是华安。来,握握手。”华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冷阿 姨,握手的时候客人有点局促,没有抱抱华安的冲动,也不愿意假作慈爱状 去亲近孩子。华安已经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饰。“什么名字,妈妈?”  “项链,那个东西叫项链,宝宝。”“很漂亮!”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 但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亲他的阿姨不太一样。他很快就自顾  自去造船了。      “你的生活怎么过的?”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 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妈妈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 侍候他早点,为他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己。 九点以前送他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可以开始工作??”“写文章?”“不, 先开始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候,从十一点 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 宝宝。四点以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 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床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 痪状态。”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 的??”“当然,”妈妈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 — “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 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 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 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 知道吗?Ionesco 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 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 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 团。      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不会静静地坐下 来看书吗?”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你看过小猴 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妈妈放了录影带, 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我还想大量地读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 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      “我还想旅行。和你一样,到大陆去。我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一 个月、东北待一个月、上海北京各待一个月。还想到内蒙古。还想到法国南 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 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      “还想制作电视节目——”“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问:“你不是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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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电视吗?”“你听嘛!”妈妈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 指指点点,她继续说:“我想作一个欧洲系列,每一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 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可以叫 “谁是瑞士人?”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 语言、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 地、挖掘问题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当然,每一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 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样。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 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样地出版、发行??”妈妈讲得眼睛发亮,无限 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这样的东西会有‘读者’吗?”“怎么没有? 若冰,”妈妈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台湾不能只靠钱,还要有内涵——”“妈 妈,”华安扯着妈妈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哦——”妈妈蹲下来,嗅嗅 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宝宝,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诉妈妈, 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候,就可以 不用尿布,自己上厕所了。你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你帮帮忙好不好?” 华安不置可否地让妈妈牵到浴室里去了。      回到客厅,妈妈关掉电视,拿出彩笔与画纸,铺在地上,让安安玩颜 色,画画。      “还有,”妈妈意犹未尽:“我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书。我 可以找楚戈——楚戈那个老儿童你认识吗?挑选台湾十个家庭,各有代表性 的家庭,譬如一个茄定的渔家、一个屏东的农家、一个三义的客家、一个基 隆的矿工家、一个兰屿的原住民家、一个台东的牧家等等,当然一定得是有 幼儿的家庭。我们去拜访、观察他们的家居生活,以小孩为核心,然后楚戈 画、我写,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儿童书,让台湾的孩子们知道台湾人 的生活方式和台湾的环境——你说怎么样?”“饿了,妈,饿了!”华安不知 什么时候又来到身边,扯着妈妈的衣袖,“妈妈,饿死了!”小人用力掐着自 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饿得严重。      若冰突然站起来,弯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蜡笔。妈妈才发现:啊, 什么时候客厅又变得一塌糊涂了?这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相片本子,那个 角落里一堆垮了的积木;书从书架上散跌在地,椅垫从椅子上拖下来,叠成 房子。      妈妈给了华安一个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后,抬腿跨过玩具、跨过书本、 跨过椅垫,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观色,用很温 情的声音说:“这种种理想、计划,做了妈妈以后都不能实现了,对不对?” 妈妈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很没力气地:“对!”“你后悔吗?”若冰问的时候, 脸上有一种透视人生的复杂表情,她是个研究人生的人。      华安悄悄地爬上沙发,整个身体趴在母亲身体上,头靠着母亲的胸, 舒服、满足、安静地感觉母亲的心跳与温软。      妈妈环手搂抱着华安,下巴轻轻摩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她说:“还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经验,是不可言传的。”                                       欧嬷      “妈妈,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撑开妈妈紧闭的眼睑,像验尸官撑开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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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睑。      妈妈却并不像往常一样地起身。她拉起被子盖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 传出来:“去去去!去找欧嬷,要欧嬷给你吃早点。”华安也想起了,这是欧 爸欧嬷的家,兴奋地摸索下楼。      妈妈听见楼下厨房里苍老而愉快的声音:“早安,宝贝!”满足地拥着 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给了她赖床的权利。      睡眼惺松、蓬头垢面的妈妈下楼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婆婆烘的 蛋糕、面包、奶油,咖啡壶下点着一盏蜡烛保温。妈妈说了声 “早”,正要 坐下,被欧嬷的大叫吓了一跳:“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摇头:“你光着脚 下来怎么可以,会冻死你——”妈妈把脚缩起来,搁在椅角上,边倒咖啡边 说:“好了吧!我脚不碰地总可以吧?”婆婆说:“孩子,头冷脚暖——”“头 冷脚暖,”妈妈接着欧嬷的语音用唱地说,“使医生破产!德国古谚。还是头 暖脚冷?”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欧爸伸进头来说:“老妈妈,来看看 你孙子变把戏!”欧嬷放下手中的抹布,兴冲冲走了出去。      妈妈啜着咖啡,把发黄的照片拿在手里细看:一个满头鬈发的婴儿巍 巍颤颤地扶着马车而立,婴儿有圆鼓鼓的脸颊、胖嘟嘟的小手。那辆马车, 是当年欧爸找邻居木匠做的,现在站在华安的房间里,每回华安骑上去,都 要对妈妈郑重地摇摇手:“妈妈,再见!安安上班去了!来甜蜜一下。”木马 边的金发婴儿,现在正在楼上卧房里赖床。平常,他必须一大早就起身,八 点钟左右赶到办公室里,考虑中东的政治局势、研究德国的经济走向、预测 明年的投资市场。今天早上他却赖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知道楼下有早餐等 着他随时去吃。从楼上大概可以闻到咖啡的浓香。毕竟,这是自己妈妈的家。      客厅里传来追逐嬉笑的声音。妈妈把照片藏进口袋里。婆婆那个本子 里,有华安爸爸从出生到十四岁的成长镜头,婆婆不愿意将本子送给媳妇, 媳妇也明白她的念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地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 他的过去却属于我,做母亲的我。      “不过,只偷一张没有关系吧?”妈妈自问,想到记录了两年多的 “安 安的书”,里面有华安初出母胎、浑身血迹的照片,有父母子三个人两年多 来共度的足印与啼声。      有一天,妈妈大概白发苍苍了,也要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 男人当然完全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做母亲的我。      或者,妈妈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做母亲的我;现在的他 却完全的属于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      妈妈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己的悲壮感动了,一滴眼泪落在 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 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这个做蛋糕的、七十五岁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泪呢?妈妈总算暂 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壮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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