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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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待天倾-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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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周四又被鼓角声惊醒。睁眼看时,只见木逢秋仍笔直地立在榻前,目光虔诚地望着自己,忙爬起身道:“木先生,你一夜未睡么?”木逢秋替他披上外衣,微微一笑道:“军营人员混杂,属下怕有人打扰教主酣眠。”周四心下感激,歉然道:“以后我二人一同睡便是。军营里住得惯了,也不如何吵闹。”正说间,孟如庭和夏雨风从帐外走入,见二人相安无事,心下宽解。

孟如庭道:“四弟,安大哥特为你挑了一匹小雪花马。你想不想骑?”周四正要开口,忽听木逢秋冷冷的道:“一会儿老朽要与教主切磋些武艺,二位望勿打扰。”夏雨风恼他昨日所为,哼了一声道:“若教武功,我与大哥难道不能教,哪里要你在此卖弄?”木逢秋冷笑道:“我圣教之主,岂能习尔等那些雕虫小技?”夏雨风怒道:“你要自以为高明,便与咱去帐外比试比试,莫在这里夸口!”孟如庭忙道:“先生要教我这兄弟武艺,我等高兴的很。这便不打扰了。”说罢拽夏雨风出帐。夏雨风走出帐去,兀自叫道:“四弟,咱可不能跟他学那些邪门外道。你要想学,二哥教你!”

木逢秋哼了一声,转回身来,对周四道:“教主此时内力雄浑无比,要学任何武功都是事半功倍,水到渠成。但中原武功分出数十个门派,各派先人本就研习不精,后辈更是断章取义,教条死板,没甚么了不起的手段配教主一览。属下虽不成器,当年幸得周教主指点些拳剑。教主如不嫌鄙陋,属下便就此抛砖引玉如何?”周四见他语意肯切,只得点头。

木逢秋面露喜色道:“教主须赦属下卖弄之罪。”说着跪下身去。原来明教历代教主,皆怀绝世奇功,自来教中长老身立大功,方有幸得教主传授一二。自周应扬膺任教主后,武功更是远超前人,别开生面。教中十大长老皆得其惠,私下对教主武功实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木逢秋明着虽言切磋,实欲倾囊而授,因恐伤了周四颜面,故先行跪倒,请周四恕罪。

周四搀起他道:“木先生有甚么罪?只管随便说。”木逢秋见他漫不经心,正色道:“我明教自来只有教主传授下属武功,从无今日这等先例。教主日后切莫提起此事,以免辱没威名,遗谤后世。”周四笑道:“木先生不必这么认真。我与周老伯在一起时,随便谈笑,从无半点忌讳。”木逢秋道:“教主位尊而不矜,年少而不佻。属下佩服之至。”将周四扶到榻上坐好,自立于榻前道:“常人练武,多从舒筋活骨开始,后习些固定套路,次第而近。若有成就,总要十数年以上,此之谓由末趋本。倘悟性不够,虽历尽寒暑,终是末枝。教主却从周教主那里学得无上心经,已知天下武学总汇,如再习技法招式,便是由本逐末,自然容易得多。”说到这里,眼见周四神情专注,心中高兴,又道:“但内功只是体,武功技法却是用。体用之间若不能相得,终是残缺之学,难悟至道。”

周四疑道:“木先生是说,我只要多学一些招式,体用便能相得么?”木逢秋笑道:“常人若有些机巧之智,多习些旁门野招,逐式苦思冥想,到后来熟而生巧,也能有些小成。但教主有通天之智,岂能按这种笨法子自误?”周四听得糊涂,手托下颌道:“依你这么说,不习甚么招式岂不更好?可不习招式,还教甚么武功?”木逢秋拍手道:“教主生具异禀,已悟无招之妙境!”周四搔首道:“我可甚么也没明白。”

木逢秋见他憨态可掬,笑了笑道:“教主可看过人做画?”周四道:“我在白衣殿干活时,曾见过慧可师傅给壁上那些小人着彩。”木逢秋道:“照啊!普通画匠只在一处着彩涂墨,做出画来匠气太重,看着小气的很。而真正的名家巨子,却不急于动笔,必将全局意韵在胸中反复润色,待意境饱满于心,栩栩如在眼前时,再一挥而就,那便骨气浑然,半点雕啄痕迹也无。”周四想了一想,似有所悟道:“木先生是说要先有意境,然后才谈到招式?”木逢秋见他似懂非懂,强自一笑道:“大致便是如此。”

二人又说一会,周四仍是糊里糊涂。好在木逢秋极有耐心,深入浅出,并不焦躁。少顷,侍女从帐外送入酒菜来。周四兴致正高,也忘了吃饭,拉木逢秋坐在榻上,一个劲地催他往下说。木逢秋见这位年轻教主如此好学,虽知他悟不透自己所言之理,仍是舌吐莲花,细心讲解。

实则周四初听他言语时,见他所讲道理与周老伯所说大致相同,自己断难听懂,也便一耳进、一耳出,不大放在心上。只是他这些天在大营之中,多是一人独处,要么便是一帮侍女上前耍笑他,从没人与他促膝长谈。这时木逢秋口若悬河,正解了他多日寂寞,故此东一句、西一句地与木逢秋聊个没完。

木逢秋说了半天,觉察周四兴致并不在自己所讲拳理上,心中微感失望,起身道:“武学虽是小道,但其理至深。教主切勿贪多,今日便讲到这里吧。”周四见他停下不讲,转头望向帐外道:“大哥说有匹小马,我得去骑骑。”说罢跑出帐去。木逢秋暗暗摇头,随后跟出。周四向军校讨了那匹雪花马,飞身跳上马背。木逢秋在马前牵着缰绳,在营中骝来骝去,心中却想:“教主童心未泯,正是嬉戏之年。我须时常从旁督促他练功,否则复教大业仍是无望。”

周四直玩了一个下午,方才尽兴,将马交与军校,蹦跳着回帐。木逢秋跟进来道:“教主用罢晚饭后,属下再给你讲解些武功如何?”周四喜道:“好啊,我正愁晚上没人与我说话呢。”木逢秋道:“属下所言虽是末学,与教主却大有好处。还望教主能专心致志。”周四脸一红道:“我认真听你说便是。”

二人用罢晚饭,木逢秋见周四呆坐榻上,无所事事,走上前道:“教主若无事,属下便讲给你听如何?”话音未落,忽听夏雨风在帐外道:“好啊,咱也正要听听。”与孟如庭并步而入。

木逢秋不理二人,说道:“我明教自周教主而下,所习多是道学一脉,故道家之理,须认真体悟。”夏雨风笑道:“四弟,他一会说不定要画符做法哩!”木逢秋直如不闻,又道:“子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檄’。其理至深,但用于武功之上,不外乎‘虚灵’二字。虚以待其静,灵以待其动;虚而不屈,灵而不涣,藏形守中,专气致柔。”

孟如庭站在一旁,心想:“这道理我也隐约懂得,但要似他说得这般透澈,却是不能。”夏雨风讥讽道:“虚则必屈,灵则必涣,此一定不易之理。你不能自圆其说,还讲个甚么!”木逢秋斥道:“大凡天下至理,多不能自圆其说。若是自圆其说之理,其中必藏巧词诡辩,哪会有甚么真知?”孟如庭暗暗点头,心道:“明教中人,果多俊逸之士!这人尚且如此,也难怪周应扬特立独行,孤傲不群了。”夏雨风无话可驳,嘀咕两句,不再吭声。

木逢秋又道:“虚者,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恍恍惚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难窥其后。惟无状无象,方可任意往之,从心所欲。”周四不解道:“木先生到底说的是甚么?”夏雨风插言道:“四弟,你别听他瞎说,越听便越糊涂。”周四尴尬一笑道:“木先生能否说得再清楚些?”木逢秋知他已然用心,于是耐心讲解道:“世人多尚血气、重学识、务机巧,却不知此三者正是升堂入室之大碍。”说到此处,笑问周四道:“教主可是识字?”周四脸一红,不好意思道:“不识。”木逢秋喜道:“如此甚好!”夏雨风嚷道:“甚么如此甚好?四弟,咱俩个都是睁眼瞎!”孟如庭不觉莞尔。

木逢秋又道:“人之性本与道合,然血气却毁人夙根;人之思本与神合,然学识却将其束缚于刻板定势之中;人之命本与天合,然机巧诡智却使人愚佻短略,专鹜异想。此三者皆使人犯愚执之病。须知执则绝,绝则死,哪里会衍出生生不息、妙参化境的至道来?”

孟如庭闻听此言,心中一阵狂跳:“我一生何尝不是以这三者自矜,更盼着做一番大事出来?依他所言,正是犯了愚执之症。”一时茫然若失,又想:“他虽知此理,数年来却苦盼中兴明教,岂不更愚执得可笑?看来人之运命,全不在所悟之理,多半还是决于各自禀性。”想到这里,忽觉冥冥之中万物皆由天定,心中顿时涌上无尽的悲凉。

却听木逢秋续道:“故欲有大成者,务要绝识弃智,绝巧弃利,抱元守中,入神还虚方可。摒血气,则心恬而不冲;弃学识,则神明而不乱;废机巧,则慕大道而不惘。如此才是‘虚’字的真髓。”此一番话,直听得周四如堕云雾,孟如庭却暗生敬慕。

夏雨风心中不服,嚷道:“依你这么说,夫子圣人的书也不用读了,不识字反倒更好了?”木逢秋冷笑道:“古来圣贤,不知说了多少欺世盗名的鬼话;历代经史,也尽是不实之言。自来笔端墨下,更不知葬送了多少人,你反要学它么?”夏雨风晃着脑袋道:“我是不学的,可……”

木逢秋不再理他,眼见周四呆坐榻上,睛眸不转,忙躬身道:“属下并非故弄玄虚,只是教主若不能领悟还虚之理,便不能懂得‘灵’字的妙用,斯后一些盘根错节之处,必会迷惘。”周四若有所思道:“木先生只管往下说。”

木逢秋轻咳一声道:“适才讲还虚之理,是本体,靠苦思冥想是断难领悟的,要依个人天份。昔六祖慧能得禅宗衣钵,非其悟性高绝,实是天性始然。”凝视周四,又道:“教主天性质朴无痕,还虚之理已然在心,只是鸿蒙未启,尚不能豁然贯畅。它日必会如雨后春芽,应时而出。”周四道:“木先生是说,这还虚之理藏在每个人的心中么?”木逢秋含笑点头。周四想了一会,又道:“这道理是否像一棵树的树根,扎得越深,树干枝叶才越茂盛?”几人俱是一呆,心道:“他怎会有如此悟性?”

木逢秋喜道:“教主真乃天纵之才,竟能一语中的!须知‘虚’是根基,‘灵’只是枝叶。普通人看一颗树好坏,只看它是否枝繁叶茂,实则万物到了极境,高下全在于它博大的根基和深厚的底蕴。武学虽是小道,但最后比的却是一种意境和胸襟。若似江湖上那些鼠辈,矫揉造作出一些花招虚式,只能唬吓三岁玩童,又算甚么武功?”

夏雨风听到此处,已知他所言极是深奥,再不敢胡乱插言。孟如庭却听得热血沸腾,心道:“他说万物高下全在根基底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人目光短浅,看人只重他眼前富贵,却不知草莽之中,有多少俊杰怀根抱基,破土欲出?孟某寄人篱下,志略难展,但若果有凌云之质,又何愁它日不能雄飞于世?”他怀才抱志已久,苦于无处施展,闻此深言,壮心怎不蓬勃?

周四虽与周应扬共处有年,但周应扬急于有人从旁助己疗伤,故此将小半功力直接疏了给他,随后只讲些运气疗伤的法门,因见其年幼,许多高深道理便未传授。这时听木逢秋一番妙论,虽不全懂,也是获益匪浅。

木逢秋乘兴说了一会,见周四眉头又皱了起来,知今日传授过多,他一时不能领会,便道:“夜色已深,教主且歇息一宿;若有兴致,来日属下再吐些愚词。”孟如庭道:“是呀,来日方长。木先生所言之理至深,四弟务要渐进方是。”拉夏雨风走出大帐。

夏雨风道:“这老儿虽说得有些道理,听着总觉玄玄乎乎。四弟年少,可别被他引入歧途。”孟如庭眼望各寨灯火闪亮,轻声道:“四弟在营多日,我二人不能常在他身边,有这么个人陪他也好。这人所言之理颇为正大,只怕四弟领会不得。唉,四弟患此绝症,也不知……”说到此处,忧情满腹,仰天浩叹。

此后数日,木逢秋便深入浅出地与周四讲授拳理。周四半学半玩,进步倒快,有时断章取义、别出心裁地提些疑难,木逢秋也无从解释。愈到后来,木逢秋愈觉周四虽不通世故,于精深道理却极有慧根,无知无识,反而不拘不执,对一些正邪善恶、伦理道德更是不萦于怀,心里又是高兴,又隐隐有些担忧。

一老一少终日促膝长谈,孟、夏二人不便打扰,只偶尔过来看看,慢慢听二人所谈道理过于艰深,反倒充耳不闻了。

这日清晨,孟、夏二人纵马在营外兜了一圈回来,去安邦彦处议了些军情,便告辞出帐,向周四所住帐蓬走来。刚一入帐,便听木逢秋正在夸奖周四。夏雨风道:“咱四弟只是个不经事的孩子,你这么夸他,是不是要巴结他?”木逢秋斜了他一眼道:“自古有大智大识者,多秉性纯真,不务世俗,虽饱经沧桑而仍怀赤子之心,岂能似市井碌碌之辈,入红尘而失本性?我家教主年幼,只不过不通尘俗琐事,与大道却息息相通。”夏雨风哼了一声,撇嘴它顾。

只听木逢秋又道:“道家讲还虚,释家谓空无,实则都是一理。这些日教主已知其况,但如何临敌应用,却还不知。”周四连连点头。木逢秋笑道:“技法便是以‘灵’字为用,不外乎手足伸缩之不逾矩,所谓守中而横。”话犹未了,蓦地晃到夏雨风身前,左掌轻飘飘拍向他顶门。夏雨风一惊,伸手来架,触及其臂,却觉软软绵绵,心中大乐:“这老儿不过如此!”手臂向外一抖,欲将木逢秋掼出,运劲之下,忽觉自家一股雄猛力道全无着力之处。木逢秋顺他来势一提一带,便将夏雨风毫不费力地摔在地上。孟如庭见他手法如流水行云,不露丝毫痕迹,倒似夏雨风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心下大为惊诧。

却听木逢秋道:“所为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便是如此。”夏雨风一跤跌得糊里糊涂,爬起身喊道:“邪门,真他娘的邪门!”

木逢秋微微一笑道:“出手之时,胸中虚无一片,随感而发,随机而动,微妙玄通,人不能识。”言落影移,已到孟如庭面前。孟如庭知他要与自己动手,好示范给周四看,胸中豪气陡生,向后微退半步,气定神凝,观其来势。

却见木逢秋右手抬起,随随便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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